王丽萍：时光慢慢走

无论岁月怎么样，婆婆常说：不要急，不要慌，不要怕。

2018年，婆婆电话说要到上海住一阵子，我诚惶诚恐：欢迎婆婆大人！

几天后，一大份快递到家，我先用小刀将纸箱边角噗嗒一划，缝隙豁开来，再掀起胶带的一头，呲溜一记，万万没有想到，里面是一个便携式马桶！

然后，婆婆就来了，径直到她房里查勘了马桶后，她让阿姨把便携式马桶放到床边上，她解释：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这样，我万一半夜需要的话，也可以自己解决。

然后，婆婆撩开被子道：我带了自己的床单，你换一下子吧。

我说这些都是新买的、特别下过水、大太阳晒得扑扑香的，真当一点点都不敢怠慢。婆婆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一套粗布藏青的被套床单：我喜欢用深颜色的，80岁以后，我就不用浅色床单了。

二话不说，换起来。我们将白色的床单拉开，对面对叠起，我走过去，跟婆婆站得很近。婆婆说：年纪大的人总归麻烦多的，你们小辈要理解。

2020年岁末，我整理着五斗橱，看见了那套本白色的床上四件套，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婆婆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再用上了。我把它们抱到阳台上，搭在扶手栏上，手摩挲着棉布，阳光熨在上面，细绒细绒的纹路，提示时光慢慢走。

更早的时候，婆婆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她来上海，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医院。为了表示生病没什么大不了，她要去逛街。过马路也好，进商店也好，都拉着我的手。她说：我身体没有什么。我嗯呐，没有什么。她道，我不会太麻烦你们的，我要识相。我抓紧她的手：妈！你不要这样说，你要让我有妈妈可以叫。

婆婆没有表现出对疾病的任何恐惧和担忧。她努力配合吃药，看病，积极生活，毫无怨言，待人接物依旧优雅得体。有一年，她外孙女单位搞演出，拿回家一身旗袍，婆婆非常非常兴奋：我也想试试！

婆婆张嘉的画，公公鲁彦周题字

不一会儿，手机的那头传来了婆婆踩着浅跟的小皮鞋，身着旗袍优雅漫步的视频。婆婆身材修长，略瘦，溜肩，背部曲线优美，烫发，头发棕色，她一着旗袍，就像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女子，是把从容与优雅长在身上的人，无论岁月怎么样，很难在我婆婆的脸上看见痛苦与忧伤，她总是笑容可掬、淡定明朗，她常常说：不要急，不要慌，不要怕。

2019年，婆婆来上海看孙女导演的儿童剧《孩子剧团》，那个时候，她从火车站出来到停车场一共要歇三把了。为了让她高兴，我们把她画的画挂了起来，她站在画前，半天不移动。我说，大家都夸你画得好。婆婆一笑：那你们也要加油呵。

到外面餐厅吃饭，婆婆像孩子般天真，她看着餐桌上装筷子的封套，轻声问服务员：这个筷子的封套给我吧。

拿回家，她将筷子封套展开，抚平。婆婆说：“我收藏了不少餐厅的封套，讲究点的，会把餐厅的名字电话地址一一标在封套上；再讲究点的，还用了上好的质地，比如真丝封套的，还有的，是书法家自己题写的；不同的封套，看着看着，心里也蛮欢喜的。”

此时此刻，我打开了2021年的台历，在1月19日上做了一个标记。那是婆婆大人离开我们的日期。快一年了，辞旧迎新的时候，我想对婆婆说：您教我们对生活的积极、乐观、认真、识相、豁达，我们都记得，放心哦，我们会保持好奇心，充满热情地面对生活。像你那样，不急，不慌，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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