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真的吗？

“人之所以拥有语言，就是为了掩盖他的思想”。

第一次看到塔列朗的这句话，觉得有点触动，一时间也会觉得这更适合一个愤青的说话。不过塔列朗连续在六届法国政府中任外交官，而且他身处云谲波诡的法国大革命时期，很多政客被轮番送上断头台，塔列朗是一个长青树，仍尔东西南北风，一度还是拿破仑的得力臂膀。

看看塔列朗的身世经历，有必要信任他这句话的含义。

真相总被歪曲，真相是不可知的。

因为人性中的“利己主义”，致使真相的不可获知。这不是说从别人那里无法获知，就是从自己内心也无法完全获知。

再一次提起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黑泽明导演在1950年拍成电影，用了作家另一篇短篇小说的片名《罗生门》，电影获得当年奥斯卡金奖。罗生门本是日本京都罗城城门，在同名小说和电影之后，罗生门竟成了人间和地狱的分隔门，成了谎言和真相之间扑朔迷离的无形的门。也成为一个世界成语。

几千字的短篇，一件不算复杂的事实场景演绎出很多的情节来：一个年轻的武士带着妻子，行进在一片竹林中，遭遇大盗，武士被绑，武士之妻遭辱。结果是武士死了，大盗被抓，武士之妻逃到一个寺庙。审讯中，有四个证人樵夫、行脚僧、捕快、老妪和三个当事人大盗、武士夫妻，死去的武士是借巫女之口对案件的描述而成为当事人的。小说就因七个角色而有七段，每一个人一段是证词或供词（武士之妻是在清水庙的忏悔）。七个人对同一件事实互有矛盾的证词或供词，看完后的结果是事件本身没有结果，有的是对人性复杂的感悟。特别是三个当事人的说辞：强盗说是自己先骗了武士进入竹林进而绑了武士，再返回辱了武士之妻，武士之妻在受辱之后央求大盗，为了她自己名声清白，两个男人必须死一个。大盗返回竹林才杀了武士，而且大盗自述为了表示自己是光明磊落的大盗，是先解了绳索，在公平搏斗二三十回合才杀了武士；武士之妻说大盗当着丈夫的面凌辱了他，在丈夫复杂的表情和眼神的压力下，想与丈夫同死，是她杀了丈夫后准备自尽，最终没有自尽；武士自己（实际是巫女代表他鬼魂）说在经历了大盗当面凌辱妻子的内心摧残后，似是为了武士或者男人的尊严，拾起妻子遗落的小刀自杀。

四个证人的证词也是矛盾的。

谁说的是真相呢？七个人的表述能拼接出真相吗？

芥川龙之介和鲁迅是高智慧的人，都能用短短的篇幅让人感知深刻，人性之复杂，真相不可知。旁观见证的人说出的不一定是真相，当事人说出的也未必是真相。最关键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自言自语或者默默的心语也未必是真相，变成鬼魂说的都不知道是真是假，自己何曾对自己常吐真言？

芥川龙之介也许是厌恶这个谎言的世界，如他遗书中所说“模模糊糊的不安”，35岁就选择了自杀离开。在日本同样方式离去的著名作家还真不少。

人需要真相吗？

也许科学研究和案件的审理尽可能地需要弄清真相，也有人说不需要知道真相。比如：我们在看自然主义的作品时，常常会碰到关于病痛、死和女人生产的实景描写，读起来往往会紧张恐惧。此时有人不想继续读下去，觉得自然主义不如浪漫主义好。不想让一些真相的细节恐惧、恶心自己，这其实就是不想知道真相。在坐过山车、蹦极和类似的挑战性游戏时，很多人在游戏的高潮中也是会闭上眼睛，是不敢知道真相。自己做错，错至犯罪时最怕别人知道真相，会特意在真相上面撒一点掩盖的东西，真相就更难得了。而当有些事件发生时，人是极想知道真相的。比如：一个明星的绯闻，很多人都想知道细节，还想知道人家进入酒店房间之后的细节。据说有些酒店房间就暗藏摄像头，想以偷窥的方式获取真相。在商务活动特别是谈判中，最想知道谈判对方的真相，想尽一起办法挖掘，哪怕知道一小点对方的真相，也有一招致胜的极大可能。在股市里摸爬的人也是挖空心思想知道内幕，内幕一词很有智慧，字面意思是真相在大幕内的暗处。

很多真相是对一部分人有意义，其他人都是看客而已。鲁迅所说的看客心态已经很深刻，真相对于看客无足轻重，真假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但是如果一场灾难降临呢？每个人无法置身事外，都是当事人，在对“真相”的焦急追问中，每个当事人也可能不幸成为看客。即是当事人又是看客的角色需要最终的真相吗？或者如阿Q行刑前所想：“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难免要杀头的。”

正是选择性需要真相和隐藏真相，才没有真相。

人性中的利己，选择有利于自己的真相，所有人都这样选择，于是就没有了真相。可是每个人还会时时追问：“真的吗？”

“真的吗？”这问句是生活中最常用的一个句子，比政府在“五讲四美”和文明城市运动中推广的文明礼貌用语还常用。这一句人人会说的“真的吗？”，潜意识里是真相的不可知。

谁让这世界还有美丽的谎言呢？

美丽的谎言这几个字适合诗歌的名字。我们的中学语文课本上，曾有都德的短篇小说《柏林之围》，小孙女编造的战况，将日渐紧缩的巴黎之围谎称是柏林之围，小孙女孝心可嘉，爱国地理知识也不错，只在最后的合围决战中无法圆谎，祖父突遭打击而逝。祖父沉浸在自己曾经的军事知识里与孙女一起编织谎言，最后竟能一刹那摆脱中风，走到阳台迎接胜利。

中国人的孝悌亲情里也有谎言的善意。亲人的身患绝症，不让本人知道，会轻描淡写说小毛病。日子拮据也不会告诉老辈，会表现还宽裕。亲人和老辈在不知真相里安心，这也是美丽的谎言。

美丽的谎言有时还会升华上升到艺术审美的高度，梁祝、白蛇传、牛郎织女这些故事的真相是啥，有没有？没人关心，人们只在这些美好里憧憬，在品读中将自己代入故事，努力地追寻。还为这些传说和神话的人物建祠立庙，甚至还有神仙人物的故居。

在宁波的梁祝文化园，看梁祝坟，祝英台在姚江登岸的码头，各种传说的情节场景，即便虚构也很好。只是在梁祝文化博物馆里，看到各类考证，考证梁祝史实，也得知在中国，梁祝的故居类遗迹不下十处，分散在南北不同省份，倒让我心里失落，是真相击破美丽谎言后的失落。

大行其道的往往不是美丽的谎言

真相的不可知，于是让谎言可以大行其道，谎言替代真相成为一种习惯性存在。安徒生《皇帝的新装》里大臣说谎是因为不诚实和迫于皇帝权威，皇帝不敢说自己没看见身上的衣服是虚荣和不诚实，裁缝的说谎是诈骗或愚弄。现在我们天天可见的世相里，大致还是这几类的谎言。

最近身处大事件的两个多月，各种真相类的信息蜂拥，很多事情却还是一头雾水，不知真相在谁的推文里。

很多主流媒体人已经是按考试科目《申论》的写作格式写新闻，新闻人成为文书。

赚流量的一类就是给皇帝做衣服的裁缝，赤裸裸的骗子，这一类是最多的，信众也是最多的。惯用“重磅！”、“突发!”或者直接用“真相”做标题，打着某某院士、某某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大旗。

那些千千万万转发谎言，乐于听信谎言的人群呢？是精神的胜利？是虚荣？是自己对自己的不诚实？

世本无相，相由心生

如果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没有耐心耗时去读，还是归结于佛家的这句话吧？世本无相，何来真相假相，客观的相是不存在的，一切的相是自己心中所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