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郭风墓三鞠躬

向郭风墓三鞠躬
文/朱鸿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此为中国神话所叙述的大陆形势。这种奇幻的故事早就催我走一走福建沿海,以瞻其景。然而一拖十年,再拖二十年,直到甲午正月,我才游了厦门、泉州、莆田和福州。

促我成行,显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拜谒郭风墓,向先生表达我的敬意。此念在2014年2月6日8点20分怦然而起,强烈之极,不可回收,遂买了机票,径达鼓浪屿。

我和郭风先生既无面交之亲,又无杯酒之欢,一直如此。他长我两辈,相距也远,往来真的有阻。然而我读过他的作品,那种静穆和明丽的意境确实让我羡慕。我也曾经想象他的容颜和姿态,猜度其轩昂或矍铄。不存拜见之心,因为其中的差异太多。

依稀是我有书出版,一本散文选,寄给了他。我以为到此就结束了,难有什么反响,世情总是这样的薄。未料不久我竟收到他的信,开封一看,居然是一篇评论文章。仿佛两年以后,我复有书出版,一本系列散文集,仅仅是出于汇报,再寄给了他。旬日之间,收到他的信,一看居然又是一篇评论文章。两篇都是钢笔所写,蓝黑墨水,字迹刚劲,气息平和,偶压纸的格子。文章皆不长,然而有分析,有援引,语多鼓励。我能为先生做一点什么呢?聊任编辑,就出版一本他的书吧!然而以郭风先生的艺术造诣和社会影响,实际上是他支持我。即使如此,有一年春节之前,他还寄一盆水仙给我。在我的视线里,其水仙永远叶绿花白,俊俏十足,有盈盈的生机。

先生这些厚爱,都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算起来当时他70开外,我30出头。那些日子,正是我运势持续动荡的时候,以愁云惨雾状我,一点也不夸张。按理我应该拜见先生,恳恳致谢,然而我觉得此举俗了,我也不得意。但先生的帮助与教诲却从来没有散淡,相反,我对先生的感恩固如磐石,重压我胸。2010年先生逝世了,我也尝动意到灵堂去吊唁,不过又立即抑制了我之所计,因为此举也俗了,尤其怕我的突然降临会造成一种打扰。

我决定向先生墓三鞠躬。资料显示,先生葬在他的故乡莆田,我遂骏奔莆田市华亭镇濑溪村的福宝陵园,以为先生安眠在此。可惜管理者告诉我,这里有墓一万余座,不提供具体信息根本不可觅。举首遥望,壑旋雾茫,低眉垂询,秦耳闽语,使我一筹莫展。原不想惊动任何人,现在只好求助朋友了。经了解:郭风不葬福宝陵园,其墓是在福山陵园。不过仍有问题,因为民政部门已经把福山陵园改为宝山陵园了。完全清楚了,遂辞别管理者,乘濑溪村一个青年的摩托车驰骋十余里,沿宝山十八盘而上,终于找到了郭风墓。

先生之墓与它周围的所有墓都是一样的规格,一样的石材,一样的安静。然而我觉得唯先生之墓是熟悉的、亲切的,尤其镶嵌在墓碑上的照片所呈现的先生的慈祥、喜悦和智慧显得独一无二,闪烁着古之君子才具的神采。

确认郭风墓以后,我攀崖入林,揪了一把青草,折了一簇翠枝,撷了一朵黄花,盘结一体。点燃我带的香,遂献先生。我久久站在先生墓前,虚怀净窍,聚精凝虑,让时光一分钟一分钟地悄然倒流,转至20世纪90年代初我的落寞岁月。我的泪水潸然而下,我说:“先生我看望您来了!我看望您来了!”遂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八日,窄门堡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散文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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