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草木|蒿,才是真正的国学植物

如今,我终于不必再为蒿而惑了。

为蒿而惑,始于《诗经》。《诗经·小雅·蓼莪》写思母,中有一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中将“莪”比喻成母亲,以及子女对母亲的依赖和眷恋。

翻译说,“莪”即抱娘蒿,抱根丛生,很像几岁的孩童粘着父母的情状。

我在网上搜索“抱娘蒿”,百度百科说,抱娘蒿即麦蒿,米蒿,播娘蒿,配的是播娘蒿的图片。(下图为播娘蒿)

播娘蒿我是认得的。我们这里常见的田间杂草,俗名“麦蒿子”。

于是很久以来,我都认为莪就是播娘蒿。但每次看到播娘蒿,我都深深地怀疑抱娘蒿,并不是播娘蒿,不是麦蒿,麦蒿并不是莪蒿。

抱娘蒿之所以叫抱娘蒿,是因为抱娘蒿抱根丛生,元代文学家王磐《野菜谱》中有这样一首民谣:“抱娘蒿,结得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放。”

但麦蒿并不抱根丛生,而是直根,上面有很多短须,茎也是一根主茎。我多次拔起一棵麦蒿观察,没有一棵麦蒿是抱根丛生的。无论是嫩苗,还是开花的。

为了求证,我在网上用多个软件进行了各种搜索,给出的信息仍然混乱,配图不对,名称不对等等,所有的信息总结起来,都是这样的结论:莪,就是抱娘蒿。抱娘蒿就是播娘蒿。播娘蒿就是米米蒿,麦蒿。抱根丛生。

我问了几个植物爱好者,他们也感到了混乱。也说不清播娘蒿,为什么不是抱根丛生。

是播娘蒿错了,还是我们错了?

有一天,我在田野里逡巡的时候,看到一棵茵陈蒿,俗称“老鼠爪”,是一味治疗肝炎的中药,小时候常常在初春采了晒干去卖。茵陈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老杆枯了,却不倒,第二年嫩苗从根部新发出来,围绕着老茎,形成一种独特的植物现象——干枯的老茎叫陈,新生的嫩苗叫茵,所以叫茵陈。

眼前这棵茵陈,几根老茎已干枯,根部生出一丛嫩苗,我拔起来,嗅它的香气。茵陈蒿很香,一棵棵嫩苗抱根丛生,我蓦然惊悟:“茵陈蒿,就是莪。茵陈蒿才是抱娘蒿!”(下图为抱根丛生的茵陈)

从怀疑到求证到解惑,我以一己之力,纠正了之前获得的所有错误信息,那一刻的欣喜,是积年疑滞,豁然雾解的快乐。

茵陈蒿与麦蒿相比,实在差得太大,它们根本是两个物种。茵陈蒿是多年生草本,是菊科植物;麦蒿是一年生草本,是十字花科植物。为什么把麦蒿叫成抱娘蒿、播娘蒿,我觉得没有任何依据,可能是一种误传。

我想,这都是因为犯错的人没有格物致知的严谨态度。求证抱娘蒿并不难,只要拔一棵蒿就知道了。书上写的,网上搜的,别人说的,未必对,权威也未必正确,自己去求证,去观察,去思考,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蒿的家族实在大,青蒿、麦蒿、黄花蒿、蒌蒿、艾蒿、茼蒿、松蒿、柳叶蒿、马先蒿、狗尾巴蒿草等等,虽然都有个蒿字,但除了茵陈蒿,其余的都不是抱根丛生。

《诗经》里,常常写到蒿类植物,辽宁、河北、陕西、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台湾、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四川,从寒带到热带,从河岸到海岸,从山坡到湿地,青青者莪,蓼蓼者莪。

中国的蒿属植物有200—400种,占全球蒿属植物的三分之二。低头可见的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之一,很多蒿从先秦开始,就成为中国文化的特殊符号,具备各种各样的社会功能和象征意义。

茵陈蒿,其独特的生长习性成为一种颇具悲情的隐喻,寄托儿女对父母的依恋。见蒿草而思至亲,即是上古时代蒿文化的遗存。

艾蒿悬于门户,可以禳毒气。端午节挂艾蒿,是古风呢。艾蒿在上古时代就是香草、药草,其最大的价值体现在“灸”。艾灸起源于西周,没有艾蒿,就没有中国灸疗学。我看过一项研究,证明只有艾蒿在燃烧时产生的频率与人体生物频率发生共振,所以灸疗只能是艾蒿。古人是怎么发现艾蒿的这一特性的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有的翻译说,苹是艾蒿。这个翻译的人没有农村生活经验。艾蒿虽然可以药用,但不堪食用,牛、羊、兔、猪、鹅、马、鹿等都不吃艾蒿,也不吃黄花蒿(俗名臭蒿),食草动物最喜欢的蒿类植物有茵陈蒿、麦蒿的嫩苗。 所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苹,很可能是指茵陈蒿。(下图为黄花蒿)

而以《诗经》取名的屠呦呦,因提取青蒿素获得诺贝尔奖的青蒿,就是黄花蒿。这种蒿是所有蒿类植物中,气味最浓烈,有一种刺鼻的辛臭,嗅一下简直要被熏昏过去,保证你这辈子不会再忘记黄花蒿的气味,也不想再嗅了。黄花蒿,绝对会铭刻在你的嗅觉体验里。

丧事里,也有蒿的元素。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蒿里》

《蒿里》是一首丧歌。贵族丧礼唱《薤露》,平民丧礼唱《蒿里》,以薤和蒿两种草本植物来哀叹生命之短暂,生命之卑微。

其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所以,草民的“草”,指的是蒿。

读懂蒿,就读懂了中国。从一棵蒿中,可以溯源中国传统文化,可以梳理中国人对植物的理解与认知脉络,可以窥见一棵小小的草,对人类生活长久深入的影响。

饥饿时,拿蒿来充饥;

生病时,用蒿煎汁疗愈;

宴会时,唱着蒿来祝酒;

丧葬时,唱着蒿来哀叹;

大战在即,采一棵蒿来占卜;

王公贵族,燃一束蒿来香薰;

古人辨识植物,使用植物,熟悉和了解每一种植物,古人不仅欣赏植物的外部形态,有多高,有多大,更在意植物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寓意,以及由欣赏植物而生发出的关于人生、关于命运的感怀和思索。他们与植物的关系,比现代人亲密得多,也敏感得多。他们赞美每一种蒿,用不同的汉字为它们命名,蘩、蒌、莪、艾、蔚、苹……

中国人用心灵去感悟蒿。

中国人对蒿的认知、喜欢、寄托如此之早,之广,之深,所以,蒿,是真正的国学植物。梅、兰、竹、菊等一些中国风的植物,都没有蒿的源远流长,没有蒿的深刻与博大。

三月茵陈四月蒿,三月里,去采一束茵陈,闻嗅它的上古气息,触摸先秦文学的植物灵魂,咀嚼国学植物的味道,品咂五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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