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射雕英雄传,它究竟讲了什么?

今天跳圈戏说点国际圈以外的事情。

正如大刘的《三体》借科幻小说谈了很多未来一样,用“讲故事”去隐喻中国古代的思想史,其实很早就有人做了。

那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

多说一句,2017版这位黄蓉,在我看来很完美。

只不过,金庸这人太聪明了,把故事写得非常隐晦,很多人读完,觉得这就是个武侠小说。

其实,金庸自己在该书中本来就提示过了:小说一开篇,就写岳飞将他的武穆遗书藏在某个地方,再写了一些诗词隐喻其地点,别人都看不懂,唯独完颜洪烈看明白了。

这个暗示就再明显不过了:

小说里的岳飞诗词,读来是诗词,实则是藏宝图;

《射雕》这本小说,读来是小说,实则是个寓言。

金庸借这个寓言在暗示什么呢?

这本小说成书于1959年,那正是一个文化乱世,金庸笔下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是在试图总结和暗喻中国各传统思想流派的特质和命运。

1

暗示最明显的,“中神通”王重阳,他代表的是道家。

王重阳本名王喆,两个名字里都有“土”,因此他也对应这五行中的土。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王重阳的全真教是道教的一个支脉,历史上的道教和道家在思想上是有很大区别的。单靠这一个定位,我们无法说王重阳所说就代表了道家。

真正让人确信金庸有心做这个暗喻的,是小说中王重阳在拿到《九阴真经》之后做的事情:

在拿到这本武林绝学之后,王重阳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它往自己打坐的蒲团底下一放,并要求全真教上下都不得修习其中的武功。这个做法一出之后,一下子天下就太平了。

很显然,这就是在暗喻道家治天下的思维:无为而治。

《九阴真经》是什么?其实就是“治民术”。

在小说中,《九阴真经》是宋代一个叫“黄裳”的人所创。

喜欢跟读者猜谜的金庸,因为太想让读者明白这个梗,罕见地直接用了谐音这种非常直白的暗示:

这个“黄裳”就是皇上,是朝廷,是官府。

《九阴真经》,就是皇帝老儿总结经验想出来的那些“治民经略”。

中国封建时代的一整套统治体系,是在宋代才成型的,无论科举、选官、任官,还是朝廷内部的君臣权力制衡,吸取历代的经验,宋代都已经玩得相当之好,其经验确实堪称一部“武林绝学”。

只可惜这套中原的“治民术”在宋代以后就被强行打断了,快马弯刀打天下的大元帝国对这套体系的继承非常粗陋。

所以小说中,九阴真经最终被封存到了“倚天剑”当中,直到元末天下重新大乱,才又重出江湖。

然而对于这样一门“治民绝学”,道家的观点跟王重阳一样:觉得这玩意儿非但不是宝物,反而是乱天下的祸源。

王重阳自己不学、也禁止自己门下的人学九阴真经,同样的,正统道家也从不思考什么“治民”的问题。

道家其实是中国式保守主义者,他们崇尚任法自然、无为而治、治大国如烹小鲜,说白了其实就是小政府,放任主义。相信把狗屁“治民术”丢一边,啥都不管,老百姓自己就能把日子过好。

这种思想宛如王重阳的“先天功”,道法自然,是真正的武学之源。

现实也确实是如此,中国很多朝代,在政权建立之初,都会搞一段“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道家主义社会实践,这几乎是所有大一统王朝积蓄“内力”的真正心法。

当然,王重阳还有一个师弟周伯通。

金庸写这个老顽童,估计是想暗喻道家庄子那一派思想:放浪、任达,全凭一颗初心行事。“南帝”一灯大师曾评价周伯通,说他:“心中无名”。而无名无欲,恰恰是庄周式的道家人物人生修行的至高追求。

庄子之所以能跟老子并称,成为道家之先贤,是因为他将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治国思想,化用到了个人修行当中,在哲学上达到了更高的层次。《射雕》系列中的周伯通也是这么一个人,他的武功也许不如其师兄王重阳,但在个人修行上,却更接近那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然而,正如王重阳早晚会死,《九阴真经》的魅力迟早会吸引其他武林群雄过来抢。

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在历代中国都只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一旦时机成熟,迟早要出现一个“大有为之君”,试图利用积攒的国力,搞点事情。

这时,被道家镇住的“治民术”自然会被其他思想流派抢走、利用。

道家衰落,纷争的乱世由此开启。

2

《射雕》里抢《九阴真经》抢得最卖力的,是“西毒”欧阳锋。而现实中,对“治民术”最追求的,是法家。所以欧阳锋暗喻的是法家思想。

欧阳锋的锋字里有金,五行中的金也对应白色(白驼山)、西方。

欧阳锋来自西方,而中国最早一个靠推行法家思想强盛、统一的帝国,是某些人口中的“大秦”。

“东出”的欧阳锋为了抢《九阴真经》不讲道德、不顾底线、无所不用其极,是“五绝”当中唯一一个肯与大反派完颜洪烈合作的。

现实中的法家也是很没节操的一个思想流派。法家从来不讲什么道德观和人文关怀,为了帮统治者达到“治民”的效果,把理论发展得非常没有底线,更从不考虑其所服务的君王有没有统治的正义性。

《商君书》中公然声称:“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曰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治民羞辱以刑,战则战。民畏死、事乱而战,故兵农怠而国弱。”

简单地说,法家的思想核心,就是要求君主把民众当成奴隶来对待。“一君而万民”的理想,不过是一种普遍奴隶制。

而在小说中,金庸给欧阳锋安排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结局,他阴差阳错得到了“改版”的《九阴真经》,“倒练神功”,结果反而神功大成,在华山论剑中成了“天下第一”。

但代价是他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让这个天下第一争得毫无意义。

现实中的法家,其最终落入的窘境是一样的。

“治民术”和国家强盛的最终目的,本来是为了让民众安居乐业。但法家思想为了强求“治民”“强国”,反而得出了“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的主张,认为只有把民众都逼得苦哈哈的,国家才能强盛。

一切治国思想的出发点,应当是实现最大多数人的生活幸福,如果不是为了追求人民的幸福,那么一个国家即便强盛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一点上,法家是真的忘了初心,在“倒练神功”。

所以历代法家思想家、酷吏,最终的下场往往都比欧阳锋这个老毒物还惨,不是作法自毙、就是被“大有为之君”用过之后弃如敝履——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但法家思想的那种冷酷无情、急功近利,对于中国文化精神的毒害,却是长久留存的,比“老毒物”欧阳锋的遗毒,何止狠上千万倍。

而正如欧阳锋是“天下第一”一样,法家也确实成了历代王朝统御民众的真正心法,所谓“百代都行秦政法”,法家确实是中国传统各派思想中某种意义上的“天下第一”。

这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3

相比之下,北丐洪七公的隐喻比较难解,他代表的其实是儒家。

洪这个姓里有三点水,七这个字的繁体柒,也有三点水,水在五行学说对应黑色、北方,也暗喻了孔子所说的“智者乐水”。

我初看《神雕》时,一度误认为洪老帮主是道家的隐逸支派的代表。因为他生性豁达,放荡不拘。

但后来看到洪七公这段独白:

“我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

只要是大奸大恶,人杀了就杀了。这么勇于任事,当然是典型的儒家思维。

套用这个思路回看,你会发现金庸在书中的暗示简直不要太明显,洪七公除了武功高超、行侠仗义,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吃,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

这显然是在向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癖好致敬。

小说中,黄蓉说动洪七公收郭靖当徒弟的“诱饵”是给他做好吃的。

而在现实中,孔子的收徒学费就是“束脩”——肉干。

说白了,这是俩吃货高人,收徒弟的条件,就是必须给俺好吃的。

至少在写《射雕》时,金庸对儒家的评价很高,在小说中一开篇他就借丘处机之口把武林高手点评了个遍:

“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大仁大勇之辈。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洪七公显然就是一个儒侠。

在小说中,洪七公所执掌的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派,在现实中,儒家也确实是在后世最为发扬光大的。

丐帮分为了趋炎附势的“净衣派”和特立独行的“污衣派”两派。

这是在隐喻儒家后来分化出的“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两支。

明代以后,程朱理学被官府收编,成为“净衣”的庙堂之学。而更加自由、活泼的阳明心学,则更像是“污衣”,为中华文明保留了最后一点点灵性。

而从描述中可以看出,金庸其实是更倾向于更自由的心学而鄙视教条的理学的——净衣派的那些长老,都带有强烈的明清道学家伪君子的气质。

小说的主人公郭靖是洪七公的徒弟,洪七公传给他的绝招“降龙十八掌”也是非常刚猛、中正的招数。而金庸对郭靖的人物定位,也是“儒侠”——脱胎自儒家思想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其实就是他理想世界的“降龙十八掌”。

4

南帝一灯大师是佛家的代表。这个比喻太过明显,不用废话太多。

一灯大师的灯字带火,火、南方、红色,都是他的代表。

与道教跟道家的关系不同,佛教与佛家思想的关系是高度的二位一体,正如大理段王爷跟一灯大师,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需要指出的是,金庸给一灯大师安排的身世,其实与佛祖释迦牟尼有几分相似:同样为烦恼所困,放弃王位,同样曾为脱离烦恼而苦修证道,成为一代大师,身边还同样跟了一批原本是其大臣的弟子。

在小说中,一灯大师的一阳指,本来是最能克制西毒欧阳锋的绝招(也应对火克金),但一灯没怎么用它打过人,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他给人治伤。

在金庸看来,佛家的思想是非常高深的,佛教自带的超越世俗的终极关怀,其理想是普渡世人。

这种理想,从理论上说有希望能够解法家专制苛政的毒,丘处机所谓“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

但在现实中,正如一灯大师无心与群雄争锋一样,佛教思想最终没有机缘成为中国各派思想中的统御力量。

中国从来没有形成西方那般的宗教社会,佛教在中国一直被压制在中下层社会,仅仅成为下层民众抚慰其精神创伤的安慰剂——正如黄蓉危难时要找一灯大师治伤。

5

黄药师,这个人最难说。中国真正成思想体系的理论“大宗”,只有儒墨道法释这五家,以这五家对应五绝,我很想说黄药师应该代表了墨家,但小说中似乎又不是这样。

黄药师,名字里两个字都带草字头,他的妻子冯蘅、女儿黄蓉也都字中有草木,暗示了五行中的东方、青色、属木。

的确,如果强行把黄药师与墨家进行比拟,倒也可以找出很多相似之处。

比如桃花岛上的机关术,相传就是墨家最拿手的。

而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墨家是唯一对自然科学尤其是物理学感点兴趣的一家。而黄药师这人,也是武侠世界中难得的“物理大师”,你看他女儿黄蓉在落霞岛上是怎么坑欧阳克的,什么杠杆原理、轮轴原理、浮力定律,基本能用的都用上了。

而黄药师与梅超风等一众弟子的关系,与其说像师徒,倒不如说更像墨家的“钜子”与门徒之间的关系。

墨子在设计他的团队时,就是要求门徒对钜子保持无限的忠诚和绝对的服从,钜子一声令下,门徒们必须“赴汤蹈火,死不旋踵”。黄药师的弟子对他保持的,就是这样一种宗教式的忠诚。

而黄药师爱钻牛角尖、把儒家礼法看成狗屁的性格,也确实跟墨子有几分类似。

不过,与墨子崇尚“兼爱”“非攻”不同,黄药师的性格是极端自我、自傲的。如果硬要比拟的话,他倒更像是“一毛不拔”的杨朱。那似乎又是墨子的反面。

不过这些都无妨,因为正如黄药师虽然武功深厚却隐居桃花岛不出山一样,在中国先秦“儒墨道法”这四大显学流派当中,墨家是唯一一个迅速在主流思想中销声匿迹的。

墨家的销声匿迹,就是因为它跟黄老邪一样“性格古怪”——它的思想特质与中国其他流派的思想都格格不入,别人无法理解它、它也无法理解别人。

也许金庸想用黄药师代表的,是包括后世墨家思想继承者在内的一切隐士,这些人学了一堆奇门异术,但看着其他各派人士打成一锅粥,却不下场,隐居起来自得其乐。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在《射雕》的武侠世界里为了《九阴真经》而激斗。

墨、法、释、儒、道,这五大思想在中国的历史上,为了如何治国治民而争吵不休。

但是,金庸写到,所有这些江湖里的激斗,在另一种历史大势面前,都将面临一个猝然的落幕与终结。

在北方,一位弯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骄”已经横空出世,他要一统天下,改天换地。

蒙古人的快马弯刀、强弓利箭,是一套完全不同于中原武林的武学逻辑,那是一种更凶狠、更野蛮、也更加势不可挡的末日浪潮。

对于整个中原武林来说,这将是一场“终焉之战”。

而作者金庸,给这个乱世安排了一个温情脉脉的结局。他说,将有这样一个大侠横空出世:他以儒家为本,自佛家得救,以道家为友,与法家为敌,兼收墨家之机巧,试图匡扶世道。

而在小说的结尾,这位大侠明白,自己倾尽毕生所学,也救不了天下,但至少还想“救一城百姓”,于是策马去了襄阳。

但这座城市,在“大汗”的兵锋前,能因为这个“大侠”的存在多支撑多久?

主人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作者在书中算得也非常清楚——从郭靖到他儿子郭破虏,也就两代人、三四十年的时间。

批判的武器,抵不过武器的批判,大侠打不过大汗,这总是历史的必然。

所以,襄阳终究会被大元所攻克,这样的大势无法被一个人所阻挡。无论他是有儒生气的侠客,还是做着侠客梦的儒生,也无论他是否真的习得了各门各派的武林绝学。

《射雕》,一个暗喻了中国古代思想相争与结局的童话。

本文首发“海边的西塞罗”,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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