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
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傅聪有“钢琴诗人”美誉,为钢琴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父是著名翻译家傅雷。今天的微信为推送一篇傅雷谈儿子傅聪成长的文章,以为纪念。
文章选自《傅雷谈艺录(修订本)》
(傅敏 编 三联书店2016-9)
本刊编者要我谈谈傅聪的成长,认为他的学习经过可能对一般青年有所启发。当然,我的教育方法是有缺点的;今日的傅聪,从整个发展来看也跟完美二字差得很远。但优点也好,缺点也好,都可供人借镜。现在先谈谈我对教育的几个基本观念:
第一,把人格教育看做主要,把知识与技术的传授看做次要。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的教育重点,应当在伦理与道德方面,不能允许任何一桩生活琐事违反理性和最广义的做人之道;一切都以明辨是非,坚持真理、拥护正义,爱憎分明,守公德,守纪律,诚实不欺,质朴无华,勤劳耐苦为原则。
第二,把艺术教育只当做全面教育的一部分。让孩子学艺术,并不一定要他成为艺术家。尽管傅聪很早学钢琴,我却始终准备他更弦易辙,按照发展情况而随时改行的。
第三,即以音乐教育而论,也决不能仅仅培养音乐一门,正如学画的不能单注意绘画,学雕塑学戏剧的,不能只注意雕塑与戏剧一样,需要以全面的文学艺术修养为基础。
在艺术成长的重要关头,遇到全国解放,政府重视文艺,大力培养人才的伟大时代,不能不说是傅聪莫大的幸运;波兰政府与音乐界热情的帮助,更是促成傅聪走上艺术大道的重要因素。但像他过去那样不规则的、时断时续的学习经过,在国外音乐青年中是少有的。萧邦比赛大会的总节目上,印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七十四名选手的音乐资历,其中就以傅聪的资历最贫弱,竟是独一无二的贫弱。这也不足为奇,西洋音乐传入中国为时不过半世纪,师资的缺乏是我们的音乐学生普遍的苦闷。
在这种客观条件之下,傅聪经过不少挫折而还能有些少成绩,在初次去波兰时得到国外音乐界的赞许,据我分析,是由于下列几点:(一)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对艺术的严肃态度,不但始终如一,还随着年龄而俱长,从而加强了他的学习意志,不断的对自己提出严格的要求。无论到哪儿,他一看到琴就坐下来,一听到音乐就把什么都忘了。(二)一九五一、五二两年正是他的艺术心灵开始成熟的时期,而正好他又下了很大的苦功:睡在床上往往还在推敲乐曲的章节句读,斟酌表达的方式,或是背乐谱,有时竟会废寝忘食。手指弹痛了,指尖上包着橡皮膏再弹。五四年冬,波兰女钢琴家斯曼齐安卡到上海,告诉我傅聪常常十个手指都包了橡皮膏登台。(三)自幼培养的独立思考与注重逻辑的习惯,终于起了作用,使他后来虽无良师指导,也能够很有自信的单独摸索,而居然不曾误入歧途——这一点直到他在罗马尼亚比赛有了成绩,我才得到证实,放了心。(四)他在十二三岁以前所接触和欣赏的音乐,已不限于钢琴乐曲,而是包括多种不同的体裁不同的风格,所以他的音乐视野比较宽广。(五)他不用大人怎样鼓励,从小就喜欢诗歌、小说、戏剧、绘画,对一切美的事物美的风景都有强烈的感受,使他对音乐能从整个艺术的意境,而不限于音乐的意境去体会,补偿了我们音乐传统的不足。不用说,他感情的成熟比一般青年早得多;我素来主张艺术家的理智必须与感情平衡,对傅聪尤其注意这一点,所以在他十四岁以前只给他念田园诗、叙事诗与不太伤感的抒情诗;但他私下偷看了我的藏书,不到十五岁已经醉心于浪漫底克文艺,把南唐后主的词偷偷的背给他弟弟听了。(六)我来往的朋友包括多种职业,医生、律师、工程师、科学家、音乐家、画家、作家、记者都有,谈的题目非常广泛;偏偏孩子从七八岁起专爱躲在客厅门后窃听大人谈话,挥之不去,去而复来,无形中表现出他多方面的好奇心,而平日的所见所闻也加强了和扩大了他的好奇心。家庭中的艺术气氛,关切社会上大小问题的习惯,孩子在长年累月的浸淫之下,在成长的过程中不能说没有影响。我们解放前对蒋介石政权的愤恨,朋友们热烈的政治讨论,孩子也不知不觉的感染了。十四岁那年,他因为顽劣生事而与我大起冲突的时候,居然想私自到苏北去参加革命。
远在一九五二年,傅聪演奏俄国斯克里亚宾的作品,深受他的老师勃隆斯丹夫人的称赏,她觉得要了解这样一位纯粹斯拉夫灵魂的作家,不是老师所能教授,而要靠学者自己心领神会的。五三年他在罗马尼亚演奏斯克里亚宾作品,苏联的青年钢琴选手们都为之感动得下泪。未参加萧邦比赛以前,他弹的萧邦已被波兰的教授们认为“富有萧邦的灵魂”,甚至说他是“一个中国籍贯的波兰人”。比赛期间,评判员中巴西的女钢琴家,七十高龄的塔里番洛夫人对傅聪说:“富有很大的才具,真正的音乐才具。除了非常敏感以外,你还有热烈的、慷慨激昂的气质,悲壮的感情,异乎寻常的精致,微妙的色觉,还有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少有的细腻与高雅的意境,特别像在你的《玛祖卡》中表现的。我历任第二、三、四届的评判员,从未听见这样天才式的《玛祖卡》。这是有历史意义的: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玛祖卡》的表达风格。”英国的评判员路易士·坎特讷对他自己的学生们说:“傅聪的《玛祖卡》真是奇妙,在我简直是一个梦,不能相信真有其事。我无法想象那么多的层次,那么典雅,又有那么多的节奏,典型的波兰玛祖卡节奏。”意大利评判员,钢琴家阿高斯蒂教授对傅聪说:“只有古老的文明才能给你那么多难得的天赋,萧邦的意境很像中国艺术的意境。”
傅聪与父亲在研谈诗词(1956年夏)
但是正如我在傅聪十七岁以前不敢肯定他能专攻音乐一样,现在我也不敢说他将来究竟有多大发展。一个艺术家的路程能走得多远,除了苦修苦练以外,还得看他的天赋;这潜在力的多、少、大、小,谁也无法预言,只有在他不断发掘的过程中慢慢的看出来。傅聪的艺术生涯才不过开端,他知道自己在无穷无尽的艺术天地中只跨了第一步,很小的第一步;不但目前他对他的演奏难得有满意的时候,将来也远远不会对自己完全满意,这是他亲口说的。
我在本文开始时已经说过,我的教育不是没有缺点的,尤其所用的方式过于严厉,过于偏急;因为我强调工作纪律与生活纪律,傅聪的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远不如一般青少年的轻松快乐,无忧无虑。虽然如此,傅聪目前的生活方式仍不免散漫。他的这点缺陷,当然还有不少别的,都证明我的教育并没完全成功。可是有一个基本原则,我始终觉得并不错误,就是: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才是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我说“做人”是广义的:私德、公德,都包括在内;主要对集体负责,对国家、对人民负责)。或许这个原则对旁的学科的青年也能适用。
傅雷家书:三联初版纪念本
傅聪半岁
唯有庸庸碌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
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
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的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 ,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
一九六零年八月二十九日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 love,love![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奥诺丽纳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待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来源:道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