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 南乡曾经红一角

  庚子年回茅洞桥扫墓,返城时走的是往谭子山方向的公路,到了代泉亭,猛然心血来潮,想起罗子平和工农革命军第八师。这条路尽管已经走过几十上百趟,但在清明时节兴起拜谒先烈的念头,说来还是第一次,或许冥冥之中亦有定数。
  最初是从祖父玉林公那里知道罗子平的名字,他不但认识罗家二少爷罗子平,还认识罗家众兄弟罗松龄、罗松鹤、罗松乔、罗松年等人,并且见过谢逸初、全心斋、罗岗陵、张九芝、王承堂等地方恶霸,甚至亲眼目睹了十五区农会执行委员长陈杰被暴徒在三拱桥头用梭标活活戳死。衡阳南乡的天地只有那么大,代泉亭、柞树坳、南乡堡、大山桥、石头滩、小新桥、蒋氏岭都是小地方,赶场都得往大集镇茅洞桥。祖父在老街一拱桥头开设武馆和木器作坊,平时乡亲们来了都喜欢瞅一瞅坐一坐,喝一杯茶,吃个烧饼。兼之当地各族各姓通婚,有的还互认老庚结亲老表,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见面散烟点头哈腰的时候。罗子平比我祖父大十四五岁,祖父说他父亲罗契云(谱名代昌)是前清举人,家财万贯,拥有好几百亩良田,每年的租子仓库都装纳不下。
  罗子平曾在衡阳、长沙新式学堂念书,经受过“五四运动”的洗礼,思想激进,倾向于革命。1925年冬天,经郭亮(著名工运领袖,长沙人)、彭平之(衡阳县农讲所教务长,湘乡人)介绍入党,担任湘南特委委员、衡阳县农民协会委员长、特别法庭庭长,在家乡播下了永不熄灭的革命火种。
  1927年春夏之交,长沙的“马日事变”,衡阳的“沁日事变”,给共产党人提供了严重教训,只有枪杆子里面才能出政权,所以随后有了南昌起义、秋收起义。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友人老舒叫到浏阳做生意,随即参加苏先骏红三团,担任大刀队队长。因为革命意志不坚决,部队打散后,祖父半路开溜,于1928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夜回到家中。再过半个多月,农历二月初二(阳历2月22日),民谚“龙抬头”的日子,为了响应朱德、陈毅先行发动的湘南起义,工农革命军第八师在南乡寺举旗誓师。事前,八师党代表坪山桥唐家冲(今坪山村白米组)人刘禹谟,知道我祖父武功高强,与张九成私下里找到他,劝说一起参加队伍。因为我家太公外出谋生下落不明,太婆坚决不许独子参与造反,所以祖父只得婉言谢绝。
  八师成立当日举行武装暴动,兵分两路:刘禹谟和27团团长罗松乔、28团团长张九成率两百余人往龙鹤张弓桥,镇压了恶霸地主张九芝,抄没家产,开仓放粮。师长罗子平、参谋长罗俊逸、赤卫大队长吴佩,率领300余人攻打茅洞桥。他们先将成捆的爆竹放入铁桶里点燃助威,在震天的响声中冲进挨户团,意欲活捉团长谢逸初,夺取枪支武装队伍。但因事前走漏了消息,谢逸初早已逃往衡阳城,枪支也被转移,只缴获了两支破枪。祖父隔着店铺的杉木门板,听着外面巨大的响动,直到队伍走出去很远了,才懒洋洋地开门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从相关党史资料上了解到:八师连日进兵攻打柞树坳老屋冲、苦椤堰、南乡堡、斗篷塘,激战京山石村方头皁。他们广泛发动贫苦百姓,镇压土豪劣绅,抄没他们的家产,并把财物积谷分给穷人。但由于敌方势力太过强大,许多赤卫队员牺牲了,还有不少人相继被捕,刘禹谟也被枪杀于代泉亭门首。农历二月二十三日夜(3月14日),罗子平、罗俊逸等人在南乡堡丁家皁罗宝生家开完秘密军事会议,被一个姓石的内奸(国民党部队逃兵)告发。翌日凌晨时分,他们被数百名敌人层层包围,罗俊逸当场英勇牺牲,罗子平被抓后捆绑于轿杠上解往衡阳城。第二天(3月16日),敌人首先打断了罗子平的双脚,在雁峰寺前枭首示众三日。八师被迫解散,部分人员由张九成带到衡阳西乡界牌,合编进屈淼澄领导的工农革命军第七师,与敌迂回开展游击战争。
  祖父与张九成属武林同道,晚年向我说过,张九成是龙鹤(今硫市镇龙鹤村)人,出身书香门第,爷爷是秀才,父亲是草医。他的个子高大英武,能文能武,随便打得赢五六个人,曾经编过好些通俗易懂的革命歌词流传,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青的山,绿的田,灿烂的山河;美的衣,鲜的食,玲珑的楼阁;谁的功,谁的力,劳动的结果。工农们,快联合,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土豪劣绅!”祖父叹息道:“张九成也死得惨啊!罗子平牺牲后不久,听说他在西乡那边被抓住了,敌人残忍地将他剖腹挖心,暴尸三日。”
  我们问路时遇到好几个热心人,一听罗子平的名字,都说“你们找的是罗松涛吧”。因为罗子平谱名罗松涛,新中国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他为革命烈士,衡南县人民政府将他的家乡南泉乡改为松涛乡,南泉小学也改称松涛小学。前些年村组合并,这一带又成了代泉村。
  一位老者带路到了两三里远的江玄头,又名甘一塘组,这是罗子平的老家。屋后满山苍翠遒劲的松树,还有泛着新绿的香樟树,隔着马路和水田,虽见墙倒屋圮,却也能够想象百十年前的气象。同行的诗人罗以借景抒情,作七律诗一首:“代泉亭转路幽深,甘一塘边暮霭沉。溪出垄前声哽咽,松排岭上气萧森。云雷曾卷农奴戟,天地犹怀烈士心。莫叹当年墙角旧,能经风雨岁华侵。”
  罗家后裔目前只有罗松乔的孙子罗秀文居此,说是年已67岁,终生务农。他的个头中等,身体比较结实,面相是典型的南乡男子形象,长着一对八字眉,关公红枣样的面庞,说话铿锵有力。他随手给吵闹的小孙子一记轻轻的耳光,这个动作我觉得非常熟悉,因为小时候溺爱我的爷爷也是这样做的,不由会心一笑,他也感觉到了,随着我呵呵呵地咧嘴笑着。
  工农革命军第八师是衡阳南乡第一支红色武装,罗家亦为共和国贡献了好几位英烈。罗秀文带着我们来到丁家皁,指点着马路边的一处地方,说大伯父罗俊逸就牺牲在那儿。再往前上坡处,即是火烧坳,层层叠叠的油菜地以下,有两口不大不小的鱼塘。罗秀文指着下面那口塘说:“罗子平爷爷被敌人追到这儿,赶紧纵身跳进塘中,将身上的文件全部踩进淤泥里,从而保护了八师其他同志和上级党组织。”
  由于之前京山石村方头皁战斗失利,罗子平安排罗松乔带着队伍往岐山转移,因而罗松乔躲过了丁家皁之劫,辗转前往广西避难。1929年冬,他潜回衡阳,联络同志,计划重建组织,不料被敌人发现而被捕,羁押于衡阳警备司令部看守所,敌人软硬兼施均无结果。他与同监的革命者通过关系与监外地下组织接上头,越狱逃跑时因掩护难友脱险,不幸再次被捕落入魔掌,敌人将其杀害并暴尸三日。幸有好心人帮他收尸,与罗俊逸安葬在甘一塘对门虎形山。族谱记载罗子平亦葬于此,但罗秀文说他根本不知情,市县党史部门的同志亦说未曾听闻。
湘南的桃李早已过了花期,此时只有泡桐和石楠白色的花朵,寄托追忆者的绵绵心事。我们在风中颔首伫立,向这片被英雄的鲜血染红的土地,致以长久而深沉的默哀。近百年来,除了罗子平、罗俊逸、张九成生前各留下一张照片,八师英雄集体几近湮没无闻。为了创建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他们抛头颅洒热血,英勇奋斗,不怕牺牲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让人感佩不已泪流不止。亟盼他们能够得到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尽快在当年旧址建立纪念馆和烈士陵园,以告慰数百名共和国的英灵。

甘建华,衡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高级编辑,文化学者,地理学教授,平面设计师,书画鉴藏家。著有《甘建华地理诗选》,配套出版《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

革命就像火一样,任凭大雪封山,鸟兽藏迹,只要我们有火种,就能驱赶严寒,带来光明和温暖。

——杨靖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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