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一）

文/沉吟先生

前   言

很久没有更新了。

最近的几篇文章底部有对本号的简单介绍：发布关于历史、文化、诗词、情感、八卦等各类原创文章。成系列的目前有梳理介绍中国从先秦至五四期间古典诗歌发展史的《千年调，一场谈笑》（八期）、讲述从西周至南宋崖山海战波澜壮阔历史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十八期）以及评论金庸作品女性角色的《金女郎》。

下一步这个简介，可能要添上一句话：《侬家自有麒麟阁》。

读了这么一点老祖宗的东西，写了这么些古典文学及历史的话题。通过《千年调》系列，大致捋了一下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史。而在历史题材的《滚滚长江东逝水》系列中，也穿插了一些诗词。以自己的水平，当然是不敢妄论前人高下，只是谈一点自己的粗浅看法。不过说实话，在这些古典诗歌里边，我个人最喜欢的，其实有两个系列。一个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一个是杨慎的《廿一史弹词》注卷。

《滚滚长江东逝水》这个题目，本身就是来自于《廿一史弹词》注卷的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临江仙》，由于被罗贯中移作《三国演义》开篇而广为传诵。而这十八期连载每篇的推送摘要，除了第四期，其余十七期也均选自《廿一史弹词》注卷。这个我在《滚滚长江东逝水》的结尾已经交代清楚，并且仍用其中一篇作结。细心一点的读者朋友，可能已经注意到我这点个人喜好。

至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我在《千年调》系列的第四期，也曾做过简要的介绍，只是限于篇幅和整体的文章结构，并未过多阐述。

这次写《侬家自有麒麟阁》系列，主要就是介绍《二十四诗品》，初步计划每期推送一品。

这个想法，最早来自于去年。去年8月份轮休，携妻带子自驾去了一趟运城永济。近距离看了一下蒲津渡，还上蒲津桥走了两步。实地感受了一下当年秦国铁骑如何由西向东渡河统一六国，李唐王朝如何由东向西渡河进入关中，建立大唐王朝（只是蒲津渡景区门可罗雀，只有我们一家子，看来历史总是容易被人遗忘）。更上鹳雀楼，穷了一次千里目，感受浩浩黄河之水自天际而来，滚滚注入大海的磅礴气势。

途经王官谷，与蒲津渡一样，入目一片萧条，相较于附近普救寺的游人如织，不禁感慨“红娘月下牵红线，张生巧会崔莺莺”魅力之大，远胜于司空图这位老人。

在鹳雀楼内部，导游逐一介绍墙上的当地名人，介绍到司空图时，我随口应道：“嗯，二十四诗品”，导游立即诧异地回头看我一眼，说“我在这当导游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游客知道《二十四诗品》”。听闻此言，心底不禁涌起一丝怅然。所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看来欲世人尽皆阳春白雪，究属路漫漫其修远兮。

司空图，字表圣，自号知非子，又号耐辱居士。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懿宗咸通十年（869）进士，历官礼部尚书、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后，归隐中条山王官谷，过着“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的隐居生活，朱温篡唐后，召为礼部尚书，拒受伪职，绝食而死。

司空图在文学成就方面，近体诗为多，尤擅五言，留有《司空表圣诗集》。但其最大的成就当在诗论，其《二十四诗品》将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种风格，每格一品，每品为十二句四言韵语，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和创作具有深刻的影响。而这二百八十八句韵语，本身就是二十四首绝美的四言诗。在美学方面，也由阳刚、阴柔两种基本风格美辐射出了多种多样的美学风格。

下面，我们开始走进《二十四诗品》，感受司空之美。

正  文

就从“雄浑”开始。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何为“雄浑”？大力无敌为雄，元气未分曰浑。

我们知道，“体”与“用”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重要概念。“体”为根本，为内在，为本质，“用”为“体”之外在表现、表象。体现在文字中，意为体，词为用。即文字为思想的表述工具。所谓“理扶质以立干，是体；文垂条而结繁，是用”（孙联奎《诗品臆说》）。腓，庇也。充，满也。外有所庇，内有所主。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就是说，你写东西要内有骨，外有肉。而且骨要硬气，肉要丰满。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司空图崇尚老庄哲学，道家讲虚，虚为道。“浑”，全也，即自然。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

庄子这个故事讲的很清楚了，不顺应自然，就是死路一条。道还空虚，入于浑然之境，这是美学的至高境界，而后积强健之气，大力无敌，方为雄。

万物，万理也。具备万物为浑，横绝太空为雄。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油云取象于云，长风取象于风。荒荒油云得“浑”之象，寥寥长风得“雄”之象。“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庄子《齐物论》）。“环中”这一“中空”思想及概念出自老庄，超脱出具体的象之外，方能得之于“环中”这一抽象、空灵之处。

持之匪强，来之无穷。这个“强”，应作勉强解。雄浑浩然之气，养之以自然，故来之无穷。正如金庸所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所以“雄浑”这一品，其实是建立于老庄自然之道基础上的一种美。纵观这十二句四言诗，即为：内要有风骨之实，外要有辞章之美。以自然之道引之，方能横绝太空，如悠悠之白云，似浩浩之长风。要超脱于具体的象之外，方能得其“环中”之妙，这种境界不需强求，自会浑然天成，无穷无尽。

寥寥十二句，四十八字，将一种美学境界表述得淋漓尽致，非有大才力大学问者不能。

我们直观一点，如果要用金庸笔下之兵器武功来体现这种境界，我第一个想到的即是独孤求败之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此种雄浑之境界，唯重剑堪配，此等“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之境界，唯“大巧不工”四字堪配。

诗词方面，举两个例子。

一首是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全诗仅三句，但浑然一体，语言质朴，大气磅礴，雄浑之气势扑面而至。

一首是曹操《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如今故地位于河北乐亭县西南的碣石山已石沉大海，曹操借日月星汉表现大海吞吐宇宙的气象与胸怀却千载之下，尤令人神往。“直写其胸中眼中，一段笼盖吞吐气象”。正如敖陶孙所云：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

“雄浑”谈至此，下一篇谈“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