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红 | 老宅琐忆(厚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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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琐忆

刘继红

我家老祖宅,位于麾村老街南头一个叫“沟头嘴儿”的地方,是曾祖父刘修泉手上传下来的。祖宅座北朝南,共六间七架梁瓦房,门楼朝东,直对三叉港,视野开阔,但见河水清澈,绿树成荫,清新怡人。曾祖父母生有三子一女。二祖父一次外出后未归,下落不明;姑祖母嫁与麾村北头(现麾村麾北组)朱姓人家;大祖父刘泽斋和祖父刘树秋兄弟俩成家立业后,六间老祖宅每人三间。我祖父分得西边三间,后曾进行过一次修缮出新,虽算不上怎么气派,但当时在庄上还是看得上眼的,清晰整洁,温馨舒适,耕读传家,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场灾难和打击接踵而来。父亲丁南突围不成,血洒疆场;祖父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遇害刘仁庄;叔父则在后来的那场“反右斗争”中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从此家境日渐衰败,老宅日见老旧,人口日益增多,居所日显拥堵,但已无力扩建新建住宅,因而我们和叔父两家只能挤在三间老宅里凑合着。我妈带我们兄弟俩三个人住西房间,叔父一家三口连同奶奶四个人住东房间,堂屋合用。在老宅的对门搭建了一间一耷“顶头窝儿”作为两家合用厨房。

我家房间里靠北墙放一张带踏板的老式大床,东边靠板壁挨着大床是一张银桌,房门南侧放一只装粮食用的大缸,靠西墙放一张竖柜和一张箱柜,竖柜前放一个秦(钱)柜,箱柜上摞两只木箱。房间开间是“丈二小六”的,过去一尺约等于现在的0.24米,“丈二小六”也就2.7米左右(含墙,行话“中到中”),这几样家具一放,连屁股都转不过了。我们兄弟俩小的时候,娘儿三个挤在一张大床上还马马虎虎得过,但当我们一天天长大以后就再也挤不下了。妈妈只好在竖柜南边挪出一小块地方,放了一张睡柜。所谓睡柜,就是里面好储存粮食或其他物品,盖上盖子即可当床睡觉。我们弟兄俩就睡在睡柜上。

眼看我们兄弟俩都快要长大成人了,妈妈心急如焚,但又无力另建新屋,只好张罗着在老宅的西山墙接两间五架梁草房,以解燃眉之急。因当时除母亲挣几个工分而外,别无其他经济来源,在一无资金二无劳力的情况下要砌房造屋谈何容易,母亲为此操碎了心。

在头一年秋后,妈妈就请队里懂行的、有经验的人将西边院子里长了多年的老榆树砍下,去除枝条树梢,然后捆在一起放到河里并压上土块浸泡,以防日后滋生蛀虫。浸泡一冬后,来年入夏再捞上来,扒皮晾干,以作行条、中柱以及大膀子、小膀子、矮老儿之用。长有长用,短有短用,直有直用,弯有弯用,各尽其“材”。

麦收之前,妈妈就和生产队长打了招呼,留一些齐小麦荄子给我们家。麦收后,妈妈就赶紧请来亲戚朋友到场上去刷刷草。所谓刷刷草,就是将推秧草用的推趴铁齿朝上绑在板凳上,然后一把一把地抓住小麦荄子的上头,在秧趴上反复倒刷,将其中的绒草和短草刷掉,再用手拣干净,一捆一捆地捆好,然后装运回家后并苫盖好,待盖屋之用。

水稻收割以后,妈妈又马不停蹄地找人到离家4里多路的一个叫“六百亩”的本生产队的水稻田里划土基(土坯),因为那里的土属沤田黏土,比较适合划土基砌墙。划土基要经过“叠、划、铲、晾”等多道工序。“叠”,就是用牛拉着石磙在收割后的水稻田里反复碾压,压平压实;“划”,即用特制的切刀,一人腰系长绳倒退着往前拉、一人手扶切刀,像豆腐坊划豆腐一样,依线将压实的田块横竖划成一个个土基大小的长方形;“铲”,再用专用铲锹,仍采用一人拉一人扶的方式,按土基的厚度将一个个小长方块铲起、竖直;“晾”,将铲起的土基竖直放在田里自然晾晒,如遇阴雨,还得赶紧把土基码(堆)到田埂上并苫盖好,不然就会淋湿而前功尽弃。待基本晾干后用大船装运回家。

砌土基墙必须先要用砖头打根脚(基),不然雨水侵蚀,墙体就有倒塌的危险。砖头从何而来?无奈之下,只得将老宅西首与前面厨房之间的一面长约3米、高约2米的砖墙拆除,然后再将家前屋后所有能派上用场的砖块都收集起来,但还远远不够。于是,妈妈就找了条小船,乘河水下跌时带着我们沿河边捡拾碎砖,就这样采用拾芝麻凑斗的方式,总算凑足了够打四五层根脚的砖了。

还有部分必须花钱买的材料,妈妈也是能简则简,能省则省。比如椽子,就在供销社买那价格便宜的华梢(竹梢部分)而非木椽子;屋面膛汪采用只铺一层汪帕(用小箩材编织而成),而没有采用芦菲(用芦苇编成的正方形铺垫)加汪帕的方式,相较而言,铺芦菲加汪帕膛汪屋面比较干净,而只铺汪帕膛汪往往会漏草、漏泥,屋面不漂亮也不干净。

材料基本备齐后,妈妈请来了瓦木匠和队里几个巧农民,经过十多天的连续奋战,搁山搁在老宅西山的两间五架梁草房终于砌好了,并在内外墙壁上刷上了白石灰水,感觉还挺鲜亮的。

后来,我也是在这两间草房里结的婚。那时我们既没有“三转一响”(指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也没有“四十八条腿”(指大立柜、梳妆台、高低柜等全套家具,加起来要有48条腿),只是花了100块钱在麾村供销社买了张“一打三反”中人家退赔的大床、48块钱在泰州旧家具市场买了张梳妆台,就这样在土基草房里简简单单地结了婚。

经过十多年的风雨,草房的屋草已渐渐稀疏,屋檐处华梢已外露;外墙的土基已开始斑驳,门口墙根处已塌去近三分之一;屋内的椽子也出现蛀虫,蛀灰还时不时的往下掉……遇有大风大雨,住在里面还真有点担惊受怕。不得已,只得拆掉两间草房,在老宅西北角因陋就简地重新修建了三间五架梁瓦房。究竟怎么个“因陋就简”,看完这段顺口溜你就知道了:“红砖大瓦斗子墙,水泥沟缝看似靓。中柱檐柱水泥浇,洋槐椽子搁山梁。芦菲汪帕油毛毡,瓤草河泥膛的汪。”

当然也有“考究”的地方,比如内墙粉刷时,先用拌有草紊子(碎草)的泥粉刷一遍,然后再用拌有脚纸(用草浆制成)的石灰粉刷一遍,最后再刷上石灰水,雪白煞亮;地面先用碎砖煤渣锤实,浇上水泥浆,反复拍打,使其“出浆”后,再撒上干水泥,然后抹平,看上去与混黏土浇注的水泥地并无二样,平整光滑,与洁白的墙面相互映衬,更显光洁明亮。门口也浇了两米宽黄沙水泥地,冬天晒个太阳,夏天乘个凉,不知有多惬意。虽然简陋,但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满足感。

时光很快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本就简陋的三间红砖大瓦房日趋破旧,修补已无从下手,更无修缮价值。尽管当时手头不是太宽裕,但我还是牙一咬、脚一跺,于2002年初将其拆除,在原址新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并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室内窗明几净,小院树郁葱葱;进屋近乎进城,与城市生活几无二样;出门尽享田园风光,这却是城里人所无法体验得到的。

尽管现在我们在县城有一相对稳定舒适的栖息之地,儿女们也各自购买了自己的商品房,但陪伴我一生的老宅,始终让我难以忘怀。老宅,是我步入人生的起点;老宅,是家风美德的源头;老宅,是伟大母爱的见证;老宅,是挥之不去的乡愁;老宅,是我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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