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即理（三）：世界秩序与心身秩序的统一

董平：各位朋友，大家好。上两讲我们尽管显得有点罗嗦，但是在王阳明那里，心即理是如何可能的？基于我们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我相信已经讲的比较清楚了。

我们现在回到王阳明先生的心学本身，心即理的建立有什么意义？我们上次简单提到，从理论本身的意义上面来讲，有了心即理这样的一个基础，使阳明心学的整体建构获得了一个逻辑起点。从意义上面来讲，在王阳明那里心即理作为一个逻辑起点、作为一个基础性的一个观点，它究竟给我们带来什么？主要讲两点。

一．世间万物 统一于人之心

第一点那就是本心和天道相同一的前提之下，凡是道所具有的品格，同时就成为我人心的品格，世界秩序和我们人的心身秩序达成了统一。这点意思是蛮重要的，因为最后我们还要讲到，王阳明讲的仁人和天下万物为一体，我们这个人和天下万物一体是怎么可能的呢？核心基础就在这三个字之中，心即理。

我们从这个意思上面来看，便可以说，王阳明通过心即理重新解释了（上次我们也提到过的）《礼运》当中所说的那句话，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如何可能成为天地之心，在心即理的这一个解释当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个非常清楚的全新体会。

世界的统一性、完整性原本是通过道来体现的，我们的本心即道，世界一切万物的多样性、完整的统一性实际上也就统一于人心，有一段话在《传习录》当中挺重要，也挺有趣。有学生问王阳明，草木瓦时有没有良知？王阳明没有说草木瓦石有没有良知，而是说你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

那意思是什么呢？整个世界一切万物的千差万别，最终是汇聚于人心里；它的统一性，使人心成为了一个最根本的关键点，所以人心是根本的关捩之点。人心不仅是支撑起我们自我的身体，并且支撑起全部的世界，世界的完整性和统一性最终是通过人心来体现的。就人本身来讲，那么毫无疑问人心也必然的需要成为我们整个身体活动的主宰者，来完整的呈现、来展开我们自我的心身秩序，身体的向外展开把我们自己和整个世界相互联系到一起。这个方面的意思，我们在讲知行合一的时候还会进一步讲到，先点到为止，所以王阳明有一个很著名的话，叫做身之主宰便是心。

另外一个方面心即理实际上是为我们揭示了人的生命存在本身的终极境界所可能达到的宽度、厚度、广度，这个意义重大。说的简单一点，实际上也就是为我们人的自我生命存在的终极完善境界预设了前提。

既然本心即理，人心即道，所以人的自我的充分的生命展开，是等同于道的。道的世界有多少博厚，有多么的高明，人的生命境界便也应有多少博厚，多么高明。

二．跳出“井”底  拓展生存境界

日常生活当中，我经常有一个比喻我说，我们在明了这一个道理之前，在明了我们自我心即理的生命存在真相之前，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的存在，差不多也就等同于坎井之蛙。对于井底之蛙来讲，世界就那么点大，天就那么点大，多大？这个井圈那么点大。

如果你对井底的蛙讲，你说朋友天很大，不止那么一点大，这井底之蛙它还不信，它说我眼见为实，我眼睛看见天就那么点大，你别骗我，它还信不过。那我经常说，我们如何才能让井底之蛙确信天真的不只是井圈那么一小点大，而是很大很大，没有别的任何方法，只有一点，你要设法帮助井底之蛙跳出井底跳出井底天才可能以它一种自身的、完整的、真实状态展示出来。

而这个跳出井底，好听的话来讲，那就叫做自我生存的局限性的突破。王阳明讲的心即理就是试图帮助我们跳出井底，实现自我生命境界的突破，实现自我生存境界的拓展，使我们能够真实的面对完整的生命境界本身。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讲，如果我们不明了这个道理，局限于自我的、私心、私利、私欲的主导之下的这样的一种生活，就并不能真正体现出我们自我真实的存在，我们对不起自己的本原的生命。

也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明了我们自我本心即道，才有可能使我们在现实的生活世界当中把整个的生存境界来进行拓展，最终实现我们生命的心即理所展开的那样的一个完整境界；基于自我生命的不断的突破，而进入到这样一个生命所应有的一个完整境界。

三．下学上达 与天地合其德

用古人的观点来说，实际上我们也便进入到了一个天地人神共在的世界，《周易》里边讲，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就叫做下学而上达，这种下学而上达是通过自我的关于本心即道，本心即理的不断的内在体认、内在体知、内在体悟而外向体现的一个不断的上升的过程。

这样的一个世界天地人神共在的世界，说起来好像是玄妙的不得了是不是？但是在古代的儒家那里，在孔孟那里，也包括在王阳明那里，实际上要进入这样一个世界，首先是通过下学的手段来不断的突破的。很重要的一点，他们都非常强调日常生活当中我们首先是要成为一个讲规矩的人，什么叫讲规矩的人？在古人的话语体系当中，我们首先要讲礼仪。

今天讲到这个礼字，因为向来有所谓礼教杀人之说，我们对这个礼字也就往往不理解了，实际上这个礼是什么东西？礼绝对不只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所谓的礼貌、礼仪，礼物等意思，尽管所有这一切和礼相关的构词都和礼本身有关系，但是那是枝末。大家可能都记得《论语》里面讲，有林放问礼之本，你看看在孔夫子的时代，就在讨论礼之本的问题了。

礼之本在哪里？礼之本原本就在天道。是圣人基于天道的仰观俯察，化而裁之，通而变之，把它转变为人道的秩序，所以措诸于民，这是礼。所以理最核心的意思、最根本的意思，实际上就叫做制度，不只是一方面的制度，我还把它称为制度综合。具体是体现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制度形式的，但是它的整体的意思是一致的，就是要使我们的心声、我们人的完整的、现世的生活回归于一种特别的秩序，这种秩序就叫做人道。

人道原本本源于天道，所谓的人道无非是天道在人间的施用、在人间的体现，称之为人道，所以天人之道原本同一。就礼作为一个制度综合来讲，我做一个简单的整体概括，整体上说是要处理四方面的内容的。

四．政治秩序 构建良好关系

第一个方面，要处理日常生活当中的政治秩序，它体现为政治制度。政治制度在我们古人那里，在儒家那里那主要是通过所谓的君臣关系来体现。你要体现出各种各样的政治制度，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包括公侯伯子男，所谓五等爵位等，这样的一些礼的制度的政治架构，体现为政治制度，政治制度就是试图使处在这一个政治体制当中的各不同阶层的、各个同级别的政府官员建构成一种良好的政治秩序。那也只有这样我们的政治才有可能达成它的良好效果，总之这是第一个维度，理在第一个方面的体现，体现为政治制度。

五．伦理秩序 以父子为基础

第二方面，还要处理伦理秩序，伦理最重要的、最基本的、最基础的，那就是父子，那就通过父子这一轮关系来体现。父子实际上是最基本的人伦、最基础的人伦理法，儒家那里的确是特别强调的。我们今天可能也不领会，为什么一定要讲君臣？讲强调君臣就是强调君主对于臣的绝对统治，那可是后来附加的意思，在这个先秦孔孟那里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强调父子好像也就强调父亲对于子女的所谓的特权，非也。它只是告诉我们，父子作为伦理，是所有伦理诞生的基础。

这个基础的伦理关系，那么它主要是通过理的制度来进行规范，实际上理的制度完整的来讲，是人义。人之义有十个方面，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意妇听、长惠幼顺，都是在家庭当中来谈论的。我们今天有一个观点，请朋友们谅解，我有点罗嗦，因为讲到这是实话，有的时候脑子里冒出东西太多。

比如我们今天也有一个说法，儒家是一定强调血亲伦理的，强调什么宗法体制的，未必。请各位朋友注意，或者请各位朋友记住，儒家思想的终极理想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要实现对于宗法体制的突破的，最早实现了对于宗法体制突破实践就是孔夫子，只不过这个话，在这里时间的关系或者主题的关系，不便过度展开。

那为什么又要看中家庭呢？只有一点，就是家庭是我们每一个人绝对不可能避免的、所赖以生存的第一个生活的共同体，是我们人生的基础性的起点，并且人在家庭当中的各种各样的伦理关系的存在，是不能选择的，在这个地方没有选择的意志自由。简单地说来，你不能选择谁来做你的爹，谁来做你的娘，但是伦理关系仍在，我们中国人是把家庭当中的这样的一种伦理关系称为天伦。

称之为天伦，那就是自然给定的、不能选择的，没有意志自由在这里。反而是承担起这个伦理责任是你的天职，也只有承担了伦理责任，然后渐渐的养成了自己承担伦理责任的主体意识，你才有可能离开家庭，走向社会，走遍天下；才有可能做到虽蛮貊之邦行之矣，所以家庭生活的共同体是用来突破。家庭生活不是我们这个生命的终极境界，终极境界是天下万物为一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是儒家。

六．社会秩序 公共交往法则

理作为制度要处理的第三方面，除了我们刚刚讲到的政治的秩序、伦理的秩序，那么显而易见，我们还要离开家庭，要走向社会，走向社会的公共的生活厂域。我们就还需要有公共交往的基本法则，这就是理的第三方面的内容。所以你看，讲到理有很多士相见礼、见诸侯、诸侯怎么见天子等，这就是公共生活当中的，社会交往的公共法则，也就是公共秩序，这是礼要处理的、要包含在内的第三方面的内容。

七．天地人神 圆成生命境界

第四方面今人很容易忽略掉的，比如说就家来讲，曾经有一些人他们曾经是我们家庭当中的成员，可是他们的自然生命终结之后，各位想一想还要不要把它算作我们的家庭成员。如果要算，怎么算？如果不算你凭什么不算？这就是我们古人所要处理的各种各样的祭祀。

所以礼的第四方面的内容，那就是要处理和人各种各样的神的关系，就家庭来讲，有祖先。还有山川、日月、天地等，这些都是要处理的。祭祀的内容就构成了礼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的内容，可是这一方面的内容在我们今天的生活当中往往是最容易被删除掉的，最容易被忽略掉的。古人忽略不了，礼的这一个整体的制度综合，它所展开给我们的便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叫做天地人神共在的世界，在这里有道德的世界、有存在的世界、有意义和价值的世界，既有人和人的现实交往的世界，也是人和神灵相交往而共在的世界。这个是古人所理解的世界的全部，我们明了了王阳明所说的心即理的这个意思，就可以通过日常生活当中的循礼，遵循规矩，同样便可以进入到这样广大的一个世界，也便可以像圣人那样，最终的境界是和日月合明，和天地合德，和四时合序，和鬼神合其吉凶。这样的一个世界一旦达成，便是心即理作为一个生命境界的最终圆成。这样的无限扩大高明的一个世界，我刚刚讲过，日常生活当中的循理不妨是一种切入之机。不管怎么说，所有这一切我们自我的信仰也好，一种生命境界的本身的存在状态也好，要展开到、体现到我们自我的日常生存当中来，毫无疑问必须得要自我，去切实的、切身的加以实践的。

心即理作为一个基础性的理论观点，你要把它落实到生活实践当中，把它展开自我生命的真实状态，没有别的第二条途径，知行合一。好，我们下次讲知行合一，今天先到这儿，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