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琴史上的失踪者

琴家庄剑丞,号栩庵,于1953年早逝。在近代以来的琴史上,他算是一位“失踪者”。所谓“失踪”,实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明知道他在琴史上重要,但往往只能找到“历史的鳞爪”,而其人生与艺术均晦暗不明,难以辨识与体会,让人如同“雾里看花”。

《庄剑丞古琴文稿》书影

近期出版的严晓星先生辑订的《庄剑丞古琴文稿》将这位琴史上的“失踪者”打捞了出来。虽然还不全面,但可呈现这位琴家的“多面”,也构成了他比较完整的面相。书中收录了《栩斋日记》,有类张子谦先生的琴学名著《操缦琐记》,只是所记时间太短。在1938年9月4日的日记里,庄氏写道,“余在苏之友,以四种为最多,即酒友、琴友、棋友、曲友”。琴棋曲酒,是庄剑丞主要的生活内容。然而这种生活,尤其是昆曲、古琴与他的结缘,却有一番有趣的奇闻。庄氏本来是江阴人,曾在无锡、上海等地迁徙,后选择定居于苏州,以出租房屋为业。因此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可以“做自己爱做的事”。庄氏喜欢音乐,从小吹拉弹唱,擅长弹奏琵琶等乐器。他在苏州住下来后,听到隔壁医生家每天唱昆曲,有一天忍不住去拜访,就此加入苏州的禊集曲社,成为中坚分子。1935年,邻居又介绍琴家查阜西和他认识,由此他专心向查阜西学琴。在《栩斋日记》里,他自道,自从学了古琴,对其他乐器再无兴趣。重新拾起时,感觉生疏了许多。

此后便是在琴史里频频出现他的身影。今虞琴社的雅集,《今虞琴刊》的编务,都少不得这位少年琴人。现今人们提及今虞琴社,大多只念到査阜西、张子谦、吴景略。虽然也会看到庄剑丞,但究竟还是不知这位琴社操持者的真面目。

《今虞琴刊》,1937年

庄剑丞以琴家而知名,他也曾痴迷昆曲,并留下了痕迹。在《庄剑丞古琴文稿》里记录但没有收录的,有两篇他用简谱翻译工尺谱的昆曲曲谱。其一为《思凡》的【风吹荷叶煞】一曲,刊于1929年12月出版的《戏剧月刊》第二卷第四期。其二为《长生殿·惊变》一折的全部曲谱,在1930年10月出版的《戏剧月刊》第三卷第一期。

昆曲曲谱用西方形式翻译或记谱,现今可知的最早实践是1929年年底印制的《梅兰芳歌曲谱》,由刘天华用五线谱为梅兰芳的唱腔记谱,其中包含有昆曲曲牌。这是为梅兰芳访美巡演给美国人特别准备的“说明”。简谱在中国的传播,一般认为是从1930年开始,伴随学校音乐教育而推广,成为主要的音乐记谱方式。使用简谱的昆曲曲谱,最早的一批专书有《昆曲新导》(1930)、《昆曲自习津梁》(1934)、《怡志楼曲谱》(1935至1936)等,分别在上海、北平、天津与河北等地出现。1946年,《梅兰芳歌曲谱》被国剧研究社用简谱翻译五线谱,重新出版。到新中国成立后,简谱成为流行的曲谱形式,比如《振飞曲谱》、《侯玉山昆曲谱》等,都用简谱来标识。

庄剑丞用简谱翻译昆曲的工尺谱,早于上述的昆曲简谱。有趣的是,在庄剑丞翻译的简谱里,使用了“入慢”“曲终”的符号,这是琴谱的减字谱里常用符号。庄氏用减字谱符号加入简谱,来翻译工尺谱。虽然这种标识并未流通。但庄剑丞的这种方法,显示了他对琴学的了解。庄氏自述1930年左右拜访邻居家中开始学习昆曲、1935年遇到查阜西时开始学古琴。1929年的译谱,表明了他对古琴的接触应是更早。

1936年常熟虞山联珠洞前,左起:查阜西、李明德、程午嘉、彭祉卿、吴景略、庄剑丞。

读到此书后,接下来我有了一番奇遇。前些日子去昆山千灯镇,我携此书,又提起庄剑丞,清华大学陈为蓬教授的一句话举座皆惊,原来他和庄氏是亲戚,而且有着复杂的辈分关系——他叫庄为姑父,而庄称他为表弟。陈为蓬教授与庄氏之子关系甚好,他介绍说,庄氏因患舌癌去世后,庄妻即杜门不出,庄氏之子亦如此,母子相依为命。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打开,庄氏之子的少年女友从美国回来探亲,发现郎未娶、妾未嫁,此时母亲已去世,于是两人相偕去了美国。此后音信断绝,不知下落了。陈为蓬教授还谈及庄氏的两位女弟子,见于书中庄氏所写的《“三反”交待材料》,一位名为陈以钿(文中误写为“佃”),一位名为陈以铃(文中误写为“玲”),陈以铃于2020年去世,而陈以钿还生活在南京。这些琴史余话不仅可资谈助,明嘹古琴与人生之因缘与际遇,更可作为此书之补白了。

《栩斋日记》之外,我最留意的是《今琴征访录》一文。此文叙录其时的名琴,其中写到“玲琅”“绿绮”“云和”三琴。著录之外,庄氏又写了一大篇关于斫琴者王心葵的文字。王心葵即王露,曾应蔡元培之邀于1919年在北大教授古琴与琵琶,直至1921年病逝。因这一经历,王露不仅成为北大古琴史的源头,而且在近代以来的琴史上也有着特别的象征意义,因王露在北大教古琴,是古琴进入高等学府的第二遭。与王燕卿在东南大学首教古琴相比,因北大在近现代中国大学里的地位,王露此举影响更大。庄氏述之:

民八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氏,礼聘赴校,琴社遂移北平。校中诸生,从学尤众,造诣较深者,有山右张友鹤、湖北谷城杨心如、浙江章铁民、康白清诸贤,其学派声振于时。

王露不幸中道而逝,但北大的琴史则刚刚开始,此后琴家杨时百也曾来北大任教。而张友鹤、郑颖孙则活跃于民国琴史上。王露其人,事迹留存颇少,所见往往仅是笔记上寥寥数笔。庄氏所述虽不很长,但清雅可读,更是一幅完整的王露的生平“画像”,譬如此则的最后一段:

鲁省素为礼乐之邦,琴学之盛,首推东武。清道光时,有王冷泉者,学问渊博,指法精妙,属金陵派;同时有王西园者,德高望重,取音古淡,出虞山宗。心葵兼两翁之长,广而大之,且其音律精通,考据正确,蔡孑民、章太炎推尊为国手。齐鲁同调所称“琅琊三王”者,即谓冷泉、西园与心葵。心葵为人寡言笑,性敦厚,有古人风。

琴派、琴人及王露的模样,便跃然而出了。

在《庄剑丞古琴文稿》里,我们可以读到一位琴人的生活以及对古琴艺术的苦心探寻。此书展现了庄氏并不长的古琴生涯里较为突出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于琴学的探讨,如《栩斋琴谱》里对于琴曲的整理与“打谱”,对于音律的研究;其二是对古琴史料的记录与保存。尤其是庄氏作为彼时古琴活动的参与者与组织者,《琴人书札》、《栩斋日记》《今琴征访录》《“三反”交待材料》等撰述都是第一手的民国古琴文献。换言之,庄氏作为一位琴人,他的生平活动、他的文字,其实已是琴史的一部分。读此书,即是一次深入近现代琴史的探险之旅。

在此书前面的彩插里,有一幅樊少云与庄氏合作的“小画”,应是樊少云的“昆曲图册”里的一页。一侧为樊少云画庄周倚奇石而寐,上有松柏,下为白骨,但氛围并不凄清或恐怖,却是用笔温和。另一侧则是庄剑丞录《蝴蝶梦·叹骷》的三支曲牌的曲词。樊少云与庄剑丞皆是以昆曲与古琴等雅事而相交的友人,此次合作,取庄剑丞与庄周之“庄”字,又取庄周叹骷髅之戏文及意境,亦戏亦画,艺术与人生融为一体,可称是神来之笔。此图虽然仅是一幅小品,亦透露出民国时期江南文人的风流余韵。

昆曲《蝴蝶梦·叹骷》,樊少云绘

庄氏追溯今虞琴社的来历及其意义,自有一番抱负,如“他的宗旨,除社友的互相研究琴学外,还负起提倡琴学,复兴古乐的责任。”近代以来的中国古琴,与昆曲一般,处于一衰再衰,但衰而始终不绝。庄剑丞参与组织今虞琴社的上世纪30年代中期,正是衰退期间的一次回光,琴人们在上海、苏州二地相往来,雅集与研究并存,确乎迸发出一股生机,庄氏则因其际遇而成为这次小小振兴的中心。但是随着战争与颠沛流离,这一生机转瞬即逝。下次的来临则是1954年北京古琴研究会的成立以及2003年古琴入选“非遗”了。庄氏的一生,辗转于江浙沪三角地带,江南文化是其人生底色,或者说,正是由于浸润于江南文化,他才以古琴为志业,在琴史上留下了踪影。虽然他的艺术并未完成,但他完成了作为一位江南文人的传奇,亦是一段可以记怀的琴史传奇。(责任编辑: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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