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柯尊解的中篇小说《酸枣沟》(1)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酸枣沟
柯尊解
1
贝雷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小男孩,他快乐阳光,活泼可爱,笑起来特别帅气,除了学习成绩之外,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喜欢帮妈妈做饭,喜欢给麦颖小姨画指甲;在学校喜欢替同学打扫教室,被冤枉罚站也从不抱怨,每次上完体育课,也只有他才会主动帮着体育老师收拾那些体育器材。他的飞标和弹弓,更是玩得超级棒,如果有机会参加专业比赛,很有可能拿大奖。
一般情况下,贝雷过得很开心,只有期末考试才是他最沮丧的时候,成绩总在全班最后三名之内。今年是贝雷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毕业典礼家长都应该参加的,可贝雷的爸爸妈妈怕被别的家长瞧不起,坚决不肯参加贝雷的毕业典礼。贝雷自己开完会,孤单单走出校门,就碰到麦颖小姨。麦颖小姨从车里伸出头来,笑着喊:“贝雷过来,跟你妈说好了,陪我去酸枣沟避暑!”
贝雷喜出望外,一头钻进副驾座,问麦颖小姨:“酸枣沟?多远啊?”
麦颖小姨说:“系好安全带!离咱们这儿,大概一百五六十公里吧。”
麦颖小姨是贝雷妈妈的闺蜜,并不是真小姨,可她特别喜欢贝雷。
出城,麦颖小姨的汽车下了高速,照导航的指示,向左拐了个V字,进入一条乡间水泥路,往前开了不到一百米,突然出现一个高个子男人挡在路中间,逼停了麦颖小姨的车。那男人匆匆跑过来,猛然拉开车门,一把将贝雷拉揪下车,他却一头钻进去,把麦颖小姨压到身下狂吻!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贝雷被吓懵了,他扑向前大叫大喊:“你是谁啊?”
被强行接吻的麦颖小姨挣出嘴来,急切叫:“贝雷,不许看!”
贝雷更懵了,不甘心地闭了眼,站在外面背对着车,暗暗数到了365,实在忍不住了,怒冲冲睁开眼,却看到那男人已经与麦颖小姨换了位置,坐到了驾驶座上。他探出头来不怀好意地朝贝雷笑了笑问:“你就是贝雷呀!”
贝雷没有想好怎么回答,那人下车,把贝雷塞进了车后座,说:“交个朋友!我叫肖坦,酸枣沟的大学生村官,麦颖的男朋友。”
贝雷立即就羞惭起来,好像是自己吻了麦颖小姨被这家伙撞见了似的,臊得满脸绯红,抬不起头来。
肖坦把车子往前开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拐进了一个大院子,就让贝雷和麦颖小姨都下车。
麦颖惊奇问:“到酸枣沟啦?”
肖坦说:“没有,还有五六里地哩。”
贝雷有些敌意说:“那你干嘛要我们下车?”
肖坦笑笑,说:“我们酸枣沟是旅游度假村,一切排放尾气的机动车辆,都不得进去,下了高速统一停在这里,换乘我们本地的交通工具。”
贝雷看到那个院子的塑料车棚下面,真的停了五六台小车,他就猜测,肖坦说的本地交通工具,会是什么样子呢?
肖坦独自去了后院,一会儿,斜背了一顶彩色草帽,竟推出来一辆双轮彩车。
那是一辆纯木头的架子推车,只有车轮像是自行车的,车轮上还扎着一些塑料花,转动起来很好看。木架子上扎了个彩棚,并排安着两把木头椅子。
彩车前面,有一个女孩,肩负一匹红绸彩练帮忙拉车。女孩也与肖坦一样,斜背着一顶彩色草帽。
这是贝雷和麦颖小姨从未见过的草帽。肖坦说,麦草帽是本地的特产,农家女子用麦杆编成辫子,再用麦草辫子做成草帽。手巧的妇女,挑选一样粗细的麦杆,用七根麦杆编成七股的辫子。一根辫子就能做成一顶草帽,十几丈长的麦草辫子,看不出一处接头的地方。洁白的草帽,浑然天成,有的七根麦草被染成七色,编出的辫子更是绚丽无比。
麦颖有些羡慕肖坦背着的草帽,而贝雷,却悄悄迷上了那个女孩。
贝雷盯着看那女孩,那女孩也盯着看贝雷,像斗狠似的互不相让,但他们俩的眼神里,却并没有一丝敌意。
麦颖小姨便走过来,搂着贝雷朝那小女孩说:“你真漂亮,叫什么名字呀?”
那女孩一点也不怯,说:“枣妮。”
贝雷也连忙问:“是枣树的枣吗?”
女孩坚持说:“就是枣妮嘛。”
肖坦也凑过来说:“酸枣沟的女儿,当然是枣树的枣啦。你们这一次,就住在枣妮家里。枣妮的妈妈,是我们省里的非物质遗产传承人哩。”
麦颖小姨眼睛一亮,连忙问:“非遗?是你微信里说的‘女儿葛’吗?”
肖坦笑着,抬手指向停车场里竖着的巨幅宣传广告画。画面是一位长得有些像枣妮的女孩,在山溪间浣洗一匹洁白的葛丝,旁边竖着一行很长的文字:
“康熙版《武昌府志》载:布之属有葛巾,极细者名女儿葛。取葛藤用针擘破如丝,长数丈,惟女儿目瞭,始能治之,颇不易得。以酸枣沟溪水浣之,色尤佳者为贡品,故称‘葛贡’。”
贝雷并不能全部读懂那段文字,就感觉女儿葛就是枣妮。麦颖小姨却好像对“非遗”很好奇,催促肖坦:“咱们快走吧。”
肖坦说:“上车啊,我推你们。”一边就要麦颖和贝雷坐到彩车上去。
麦颖说:“我们两个人都上去,你怎么推得动?”
枣妮立即说:“不要紧的,我在前面帮着肖大哥拉哩。”
肖坦说:“放心吧,我和枣妮还要载歌载舞哩。”
贝雷很想坐坐这样的车子,他想看看肖坦在后面推车是一副什么样子,直接说吧,他是想看看肖坦累得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自然,他更想看看枣妮在前面拉车是什么样子,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枣妮拉不动了,他就跳下车去帮她。
车子推出院门不到五百米,遇到一条很窄的小溪,浅浅的流水上面,架了一座石板桥。车子到了桥头,推车的肖坦竟突然用唱戏的腔调喊:“要过桥啦——”
前面枣妮拉着红绸彩练,一步跨上了桥头就唱起来:
小桥三尺三嘞,
肖坦帮着枣妮一起唱:
嗨哟——
枣妮又唱:
横跨河两岸哪,
肖坦帮着枣妮一起唱:
嗨--依呀嗨——
枣妮接着唱:
纵有山洪涨啊,
不能把路拦啦,
肖坦帮着枣妮一起唱:
依呀嗨——
枣妮再唱:
车子过了河啊,
肖坦帮着枣妮一起唱:
嗨哟——
枣妮一边拉车,一边回过头来望着肖坦唱:
调头问四哥啊,
肖坦帮着枣妮一起唱:
嗨--依呀嗨——
枣妮再唱:
还有几多远啦,
肖坦就连忙扬起头来,努力望着前面拉车的枣妮唱:
还有三里多嘞,
枣妮也帮着肖坦一起唱:
依呀嗨——
枣妮唱得非常好听,肖坦也唱得非常好听,他们唱出来的那种鄂东南风味小调,是贝雷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就觉得是正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吹过来一阵凉风。这凉风不是电扇吹出来的,也不是空调吹出来的,而是从树林里、从山沟里吹过来的,是从河面上、从田野间吹过来的,这样的自然风,不光是感觉凉爽,还带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贝雷把握不住自己了,他从车上跳下去,说:“我去帮枣妮拉车。”
麦颖小姨一把没有抓住贝雷,便朝贝雷的背后叫着:“你又不会唱湖北小调,凑什么热闹啊?”
枣妮却早把丝绸彩练分成了两股,交一股给贝雷,却仰面朝麦颖小姨喊着:“不会唱不要紧的呀,你坐在车上,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帮腔打‘喔嗬’。”
贝雷把那股彩练背到肩头上,与枣妮并排拉着车,突然一阵微微的气息飘过来,竟闻到枣妮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就悄悄说:“你身上有香味!”
枣妮狠狠地睃了贝雷一眼,说:“不要瞎说!那是路边的枣树开花了。”
贝雷朝四下里张望,并没有看到开花的枣树,就更凑近枣妮,认真闻了闻,坚持说:“就是你身上的香味嘛!”
枣妮用肩膀轻轻撞了贝雷一下,低声说:“不理你啦。我要唱歌了,你替我帮腔打喔嗬。”
贝雷没听懂什么意思,又悄声问:“什么是帮腔打喔嗬啊?”
枣妮说:“我唱了上句,你就只接腔‘嗨—依呀嗨’或是‘呀嗬嗨’,你读过书心孔亮,跟着哼两遍就会的。”
贝雷刚刚听到他们唱过“依呀嗨”“呀嗬嗨”,立即就明白了“帮腔打喔嗬”是怎么回来了。可是,真唱起来,帮腔“打喔嗬”并没那么容易。过了桥之后,有好长一段砂子路,歌词多是男女对唱,“帮腔打喔嗬”也越来越复杂。
少了一个坐车的,又多了一个拉车的,车子就走得很轻快了。枣妮一边拉车,一边转头看着肖坦,一边唱:
上一个坡来过一个坑,四哥哥吔——
肖坦的目光终于越过坐在车上的麦颖小姨,朝枣妮媚笑着答应道:
二妹子吔——
然后,枣妮和肖坦两个人相互递着媚眼一起唱:
依子呀喂哟嗬,呀嗬嗨——
贝雷几乎要忘记拉车了,不知所措地痴望着枣妮;枣妮连忙又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接着唱:
坑坑洼洼——
肖坦连忙帮着枣妮一起唱:
呀嗬嗨嗨,依呀嗨——
枣妮这回没有去看肖坦,却朝身边的贝雷灿烂地笑着,仿佛是要贝雷给她帮腔,然后就接着唱:
路不平哪——
贝雷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肖坦却抢着朝枣妮媚笑着,兴奋地帮着枣妮一起唱:
依呀嗬嗨——嗨嗬!嗨嗬!嗨嗬!嗨嗬!嗨嗬嗨!
肖坦与枣妮相互传递着媚眼,接连不断地互相对着唱“嗨嗬”,他们两个人越唱越热烈,像是喊着激越的号子,拼尽全力推车走过一片坑坑洼洼的道路,情绪也越唱越亢奋激昂。
贝雷有些生自己的气了,他想帮腔,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唱,他想跟枣妮交流一下眼神,可枣妮又转过头去,只朝肖坦放媚眼,唱:
不怕坑洼路不平哪,四哥哥吔——
贝雷完全插不上嘴,肖坦又越过麦颖小姨,回了枣妮一个媚眼,接一句:
二妹子吔——
枣妮抢着空档,对贝雷低声说“帮腔打喔嗬啊!”接着唱:
挡不住一对,
到这时候,贝雷就受到了非常大的刺激和鼓舞,他再也忍不住,跟着肖坦一起,尖着嗓子给枣妮帮腔打喔嗬:
呀嗬嗨嗨依呀嗨——
枣妮见贝雷开了口,好像很高兴,用眼神鼓励了贝雷一下,接着唱:
有情人哪
贝雷更兴奋了,他的声音盖过了肖坦的声音:
依呀嗨——
枣妮看了贝雷一眼,很开心地笑了,这一次她不再去看后面推车的肖坦,而是朝身边的贝雷放媚眼,唱道:
哥有心哪,妹有情哪,四哥哥吔——
贝雷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抢在肖坦前面,接一句:
二妹子吔——
坐在车上的麦颖也被眼前的情景强烈感染了,她也忍不住加入进来,跟着肖坦和贝雷一起,极兴奋地为枣妮帮腔打喔嗬:
依子呀喂哟~~呀嗬嗨——
枣妮像是被燃烧了,她忘情地接唱:
心心相印——
贝雷、麦颖和肖坦三个人一起帮腔:
呀嗬嗨嗨~~依呀嗨——
枣妮猛转身,把头发甩起来,仰面朝天高声唱:
结同心啦——
车上车下推车拉车和坐车的也像是被燃烧了,大家一齐亮起嗓子唱:
依呀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