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米家的院子

老米家的院子

江雁

(图片来源于网络)

“小囡,赶紧背上你的琴,带上你的笔墨纸砚,到哥这里来吧。哥养的花,差点没把你嫂子美死!”

一大早上,我还没从睡梦中惊醒,就被老米的电话闹醒了。刚一接通,这家伙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嗷嗷一通叫唤。别说,我的起床气也好,瞌睡虫也罢,都叫他赶跑了。

老米带来的消息确实太有冲击力。按他的意思,鉴于他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呕心沥血的辛勤劳作,终于成功在他们家那个院子周围,种出一大片花海。

说实话我有点半信半疑。该不会是老米两口子又想骗我去他家喝酒的吧?

老米是我中学同学,死党。因为大我三四个月,老米在我面前一直以哥自居,我不承认都不行。老米媳妇跟他一个德性,还比我小两岁呢,每次看到我都得意洋洋地挑衅:

“小囡,叫声嫂子听听来!”

气不过,我仗着自己在县城好歹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文人,日常就以嘲笑他们没文化为乐。他俩笑得挺欢实:“没文化,那也是你哥嫂!”

听听,气人不?

老米家在县城有房子。但五年前闺女考上大学,两口子就把城里房子租了出去,回乡下老家种田去了。他们承包了几百亩地,养鸡养鸭,种麦子种水稻。

我以为天底下最辛苦的事,就是种地,可架不住老米两口子自己愿意。老米媳妇有一回跟我调侃:“我跟你哥现在就是地地道道农民了。尤其你哥,这要是钻煤堆里睡着了,就是你嫂子我,也不定能找得着他!”

我批评她嘴太毒,埋汰起自家老公一点都不留情面。但紧接着我又垫了一句:“不过挺形象。”

随后,我们俩便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

我是那种不出远门就蛰伏在家的人。哪怕老米家离县城并不太远,我没啥事也懒得跑。因此,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

大约三年前的夏天,老米打电话跟我说,他们在老家拉了个两进的小院子,他媳妇高低喊我家去喝两杯。

这可把我兴奋坏了,挂了电话一脚油门就冲到老米家。我这辈子,最期待的就是能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再有个小院,寻三五好友对酒当歌。但我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不具备开疆拓土的能力。没想到,老米这家伙悄不吭声的,居然就整个院子出来了。院子不拘谁的,有就行嘛。

那天,我和老米两口子在他们家的院子当中,席地而坐,推杯换盏。中途,趁老米媳妇去看锅上的鱼头炖豆腐时,老米一脸神秘地跟我说:“小囡,明儿起,哥准备种花了。就在这院子周围,种一大片花。到时候,你跟你嫂子就是那花房姑娘……”

我眼珠子差点儿惊掉出来:“就你?五大三粗粗枝大叶粗粗拉拉的,还能养花?”

“你们这些穷酸文人”,老米极端鄙视地瞅了我一眼,“就知道损人不利己。你怎么不说我粗中有细才短气粗?”

老米媳妇刚好回来了,把手中的鱼往桌上重重一顿,连我带老米好一通卷:

“你们两个,没一个好玩意儿。江小囡你就使劲损,你把你哥损成渣,那也是你渣哥。哥都渣了,你这当妹的还能好了?老米你也是,就你那熊样还学人家江小囡拽文?你们老米家往上推祖宗十八代,我就没听说有啥文化人!”

老米一个屁没敢放,我一边乐一边手点着老米媳妇:“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让你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老米媳妇一巴掌拍飞我的手,“江小囡你学点好吧,人家说你像个男人,你还真当自己是男人了?”

我赶紧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口误口误。但嫂子你说错了,米家有的是文化人。那谁——米家山、导演,潘虹她前老公。还有米芾、米友仁、米万钟,都是鼎鼎有名的书画家。也就咱老米,提笔忘字,读书犯困……”

“又开始损我!”老米拿筷子敲我脑袋,“你嫂子刚刚才批评过,你真是死性不改……”

“啪!”

老米媳妇上来又一巴掌,不过这回是落在老米屁股上。

“你才死性不改。你听听人家江小囡说的,多好。我嫁你二十年,都不知道姓米的还有这么多有出息的人物。说你提笔忘字、读书犯困你还委屈了?”

老米秒怂:“媳妇,你说得对。我不委屈,不委屈!”

我差点没笑翻。

后来,关于养花的话题到底有没有继续,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凌晨醒来,我们仨都躺在老米家院子里。我是被老米两口子高低起伏的鼾声吵醒的。

那以后,我和老米两口子基本都是隔空交流。我屡屡收到老米的信息,什么啥花干死了、啥花涝死了、啥花又被他家倒霉狗薅了,等等。我一律回他:花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次数多了,老米豪气干云地吼了一嗓子:

“江小囡,你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怎么颠来倒去就那一句话?”

我悠悠地说了一句:“我是江女,老米。”

老米媳妇偶尔会和我视频,要么让我陪他们夫妻俩隔屏举杯,要么让我看看老米劳碌的身影,顺便炫耀一下她御夫有术。

我嗤之以鼻:“嫂子你对着我一个中老年女单身狗秀恩爱,良心会不会痛?”

老米媳妇笑得像一朵黑牡丹:“不刺激你一下,你这下半辈子估计都得单着。”

我说你快拉倒吧,你就是刺激我百下,也改变不了我敬雄性而远之的决心。原本正在干活的老米一下子冲过来,和他媳妇俩,齐刷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向了我。我在他们开口教训之前,立马挂断电话。

关于我的个人问题,我和他们永远达不成共识,那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嘿嘿。

我和老米两口子已经好久不见了。因为疫情的缘故,我没有事情几乎不出门。老米两口子偶尔进城谈一回业务啥的,曾经招呼我和他们一起撸串、喝酒,那也小一年了。

老米来这个电话之前,他们两个都有日子没再提养花的事情。我偶尔脑子里会闪一下,也不作深想。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从来也没期待过老米那家伙能种出花来。

老米这人,其实木讷得很。念书那会儿,他跟男同学相处还好,女同学当中,他只和我一个人说话,还是因为我曾经做过他同桌。没成想,这一说上了,便从此“哥俩好”了。老米这家伙还不止一次跟其他男同学感慨,江小囡这人,比爷们还像爷们。

奶奶滴,难怪我上学那会都没有男同学追我,全老米这狗东西害的。

我们高中毕业以后,我侥幸考上大学,老米则去了我们县里的纸箱厂里上班。我们班还有个男同学,和老米凑巧在同一车间。偶然一次在路上看到我,自然提到了老米。那同学一头讲一头笑:

“老米这怂人,真他妈怂到家了。我们厂好几个女同事看上他,主动跟他搭话,这家伙愣是红着脸,吭哧吭哧老半天,对谁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老米和他媳妇谈恋爱的时候,我已经到南京读书,老米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除了开头和落款,就写了一句话:我给你找了个嫂子。

后来,据老米媳妇跟我说,他们俩是熟人介绍认识的。当时,她在服装厂上班,距离纸箱厂不过二里路。那会儿,老米天天下了班来接她,把她送到家了,自己再回宿舍。

“问题是,”老米媳妇忿忿地说,“老米这混蛋玩意儿,一路也不说几句话,搞得老娘一度怀疑,这男的是不是对我不满意。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质问他。结果,这混蛋立马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那……那怎……怎么能?我还……还怕……怕你不……不……满意……我……我呢。’你说说,这怂货多怂!”

我想象当时的情景,笑得不成样子。

我们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老米媳妇不止一次嘀咕,要不是看老米长得还算人模狗样的,早一脚把他踹了。老米通常是陪笑,酒喝高了,也会壮一壮怂人胆:“肤……肤浅!”

每逢此时,等待老米的,除了老米媳妇赐予他屁股上的那一巴掌,还有我无情地嘲笑。

老米一直到有了闺女,话才慢慢多起来。我跟老米媳妇很文艺地说,老米仿佛毕生的话,都是留给闺女的。每次看到他一脸贱兮兮讨好闺女的样子,再看看老米媳妇一副酸倒牙的样子,我都觉得特可乐。

老米媳妇原本不喝酒,和别人一起吃饭,也是沾沾唇就算。但只要我在场,她一定喝,而且喝了就得尽兴。老米说,都是被我勾引的。我不否认,咧着嘴说,酒后才能吐真言嘛。

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老米媳妇有一回酒喝大了,抱着我嘟嘟囔囔:

“江小囡,你——你知道不?我——我们家死——死——老米,真是一——一——一点情调——都——没有。结婚头——头一夜,要——要不是我——我——主动,老米他——他——妈的,连裤——裤子都不——不晓得给——给我脱……”

臊得旁边的老米一把捂住她嘴巴,一叠声说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原本没好意思笑,叫老米这么一说,彻底绷不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这样的老米,说他能养猪放牛我信。种花?啧啧啧啧。

但瞧他电话里言之凿凿的,难不成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真的假的且不说,我其实也挺想老米家那院子和他们两口子的,于是又像上回那样,以最快速度赶往老米家。

距老米家大约还有里把路,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嘴巴不知啥时候张开了,且眼睛也变得严重不够用。

上回我来的时候,这里除了那座新建的院子和一大片将熟未熟的水稻,再无出彩之处。可是现在,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两旁,绿茵缤纷,杂花生树,成群的矢车菊、诸葛菜和三色堇,在风中肆意摇曳,五彩斑斓。小路尽头,正是老米家那粉墙黛瓦的小院子。

我把车停下来,顺着小路溜溜哒哒朝院门口走。老米两口子这时恰好从院里走了出来。打眼看到我,老米媳妇欢天喜地小跑着迎了过来。老米则往院门旁边挪了有十来米远,而后举起手机大声说:

“你们姑嫂两个,同时往一起跑几步,我给你们拍个美美的视频,发抖音上去。”

我一边配合着,一边不忘挤兑他:

“行啊老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的就是你吧?居然还玩抖音。”

老米媳妇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就他那熊样,你信他会玩抖音?都是拍下来让我给发的。”

“那也可以了,”我难得替老米说了一回话,“至少晓得为你拍呀!”

“那是!这么多年,你以为你嫂子我是白教的啊?”

已经一把抱住我的老米媳妇得意洋洋地说。我想起她那次说的醉话,促狭地附她耳边问:

“老实交代,你有没有教会老米在这花园里脱你裤子?”

“你死去吧,女流氓!”老米媳妇毫不客气地给了我屁股上一巴掌,我一边躲一边笑。老米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们:

“你们俩五二八鬼的,说什么呢?”

“不告诉你!”我和老米媳妇异口同声答,而后又都肆无忌惮大笑起来,惊飞了成群的鸟儿。

“肯定没啥好话!”老米摇摇头,随即又跟我炫耀,“怎么样?哥没撒谎吧?你看看,看看!”

“老米,你这回是真惊着我了,”我郑重点头,“这么长时间没听你们叨叨,我以为肯定那些花肯定都阵亡了。谁知道,你和嫂子这是把它们捂起来,留着一鸣惊人的啊!”

老米嘿嘿地笑,那样子实在是憨得很。

我迫不及待问他们,怎么想起要搞这个花园,老米媳妇难得羞涩了一回,冲老米道:“功劳都是你的,你自己告诉江小囡吧!”

老米挠挠头:“其实也没啥。就是当年我跟你嫂子俩扯完证以后去了趟上海。在陆家嘴,我们看到好些个花园洋房。你嫂子当时眼都直了,一个劲儿夸好看。还说,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么个院子住着,天天种种花弄弄草的,死了都值。我那时候就想,早晚我得给我媳妇搞个小院,种比这还好看的花。”

我固然知道老米早已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少言寡语,但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依旧罕见。关键是,这番话里隐藏的信息,更让我觉得震撼。

“真有你的老米,没想到你这家伙骨子里还挺浪漫!”我冲老米胸前来了一拳,随即又扭头问老米媳妇,“嫂子你说说,有没有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老米两口子都笑。那模样,一个比一个傻,看得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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