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循香圆梦回苦坑



“篁碧十八坑,坑坑出奇珍。”这是我师母胡素蓉先生在三十年前离开篁碧时留下念想。苦坑,则是篁碧十八坑的门户,距篁碧畲族乡住居地篁碧畲族村最近,也是篁碧十八坑中名气最响、景致最迷人的一条山坑。

出篁碧畲族村沿河东行三里,便到了苦坑口,涉河而过,即是盛产“苦坑茶”的苦坑。向西北,有条颇有来历的古道,从王公岭一直逶迤到铅山古河口码头,运输过连史纸,也走过崇安担子挑的毛茶,严格说来,应属那条从河口到俄罗斯恰克图的万里茶道其中一处源头。石径苍老,花岗岩石固有的猩红色泽只留存于至今依然有人践踏的方寸之处,更大块的面积,早已被苍苔掩埋,这条古道,如一苟延残喘的孱老,尽管挣足了劲想证明自己曾有的辉煌,但却终因眼光浑浊和言语无力被后生们给忽略了。所幸,古道履痕犹存,加之青苔刻下的绿,风雨蚀出的褐,脚掌磨出的白,到底,还是硬生生地将它丰富的过往给留下了,以致谁也无法不信,这里,果然是有过荣光和灿烂的。

苦坑口

荣光当然绕不开连史纸和苦坑茶,连史纸,上世纪六十年代便因其成本过于高昂而销量却又太于有限而被湮没了。但篁碧的茶至今显赫,尤其是苦坑茶。篁碧处武夷深麓,山高水长,云蒸霞蔚,岂能少得了好茶,三姑石,大龙坑,乌泥壁,还有以茶冠名的茶叶坑,这些地方的哪一片茶叶不是被云雾滋养而成的茶中佳品。但在篁碧,哦,不,但在品味过篁碧所有好茶之后的饮者看来,篁碧茶中极品,却非苦坑茶莫属了——对,就这条峡谷里的独产!哪怕茶盲,苦坑的绝妙也一尝便能体味,这茶,如饮醇醪,芬香、甘甜、余味,无一和任何地方的茶茗雷同,也因此故,自宋时起,苦坑茶即享盛名,以致鼎盛时有茶客为获苦坑茶而不问其价几许了。篁碧盛传苦坑茶,曾位列贡茶之贵,对此,碍于无资料可考,权且置疑吧,但苦坑茶的珍贵,想来是没有人敢否决的。

先不说茶,只看苦坑吧。

  苦坑深远,分上苦坑和下苦坑,即便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也需一天时间才能走完。坑者,峡谷也,夹岸峰峦,谷淌溪涧。苦坑亦然,既是山坑自然有水有山,苦坑这点亦如篁碧其它山坑,水的清澈甜润和山路崔嵬以及石树的曼妙成就了苦坑大半的灵性,这种灵性只能以传说中的仙家洞府来为它注释,烟岚缥缈是必然,静谧清幽缘也是必然,野果殷红翠叶泼玉更是必然。缘苦坑溪涧上行,一峡磐石星罗,状像百千;泉若玉带,水声淙淙,忽飞泄似银练,忽凝重如宝珠,而夹径山花摇红,幽兰沁香,间或林中有鸟雀掠起,苍穹见鹞鹰盘旋……未深入,已然神怡之极了。倘是初入,想是早已满足而无需再找目的。

但你若真沉缅于这苦坑的入口,那当真是注定要懊悔的。因为这还不能叫着苦坑,苦坑真正的魅力在百丈磜(磜,音qi,石阶,篁碧独指流有飞瀑的石壁)。唯有到了百丈磜,你才能真正领略苦坑之美,诡异、磅礴、雄伟、阒静。

苦坑中段的竹林

  百丈磜在苦坑中腰,约海拔1200米高。最早时,这里曾是个村落,栖居有当地梁、祝姓氏的不少山民,倚茶叶与蜂蜜而生。但在后来,由于生计和这里的诡异,百丈磜下的山民才举村迁移。对,确乎就是诡异,便是时至而今,百丈磜的诡异仍然未因文明的进步发达而汨失。2010年夏,我与友人专门上了百丈磜尝试探究那份诡异该是什么现象,可惜,我们的胆子还是太小了,惊心动魄地苦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未全亮便撒腿下山了。你不妨试想一下,空旷、深幽、寂静以及由幽静而衍生的阴森,就这,已经足够测试出人的胆量了,然后,还有诡异,这还不足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么。我记得,那回我带着书和矿灯,上山前还很豪迈地幻想过在百丈磜的夜色下,就着那份幽静选一块草坪再找一块石头来一回月读,兴许还能有幸遇上聊斋里那些知人善意且才情四溢的狐仙呢。然而,入了夜,山里确曾愈发静美了,修竹怪石飞瀑在月色下显得极是窈窕空灵,只是,夜越深,它们的轮廓越来越分明起来,而且,它们似乎逐渐动作起来,峋石摇晃了,修竹移步了,飞瀑静止了……眼前的一切,活脱就是电影里那些被巫师施法定了身的化石,到了子夜,它们恢复元神,活跃起来,成了不知是好是坏的鬼魅。多年以后,我相信了当时的那些景象不过是一个胆怯者的幻觉,可我更相信,我的胆子仍然没有壮大,若仍然只让我和那位友人再度进山,我肯定还是不敢。更何况,据一些在山里作业过的山民们说,我们算是走运的,并没有遇上山魈,继而,他们告诉了我们他们所经历的诡异,他们说,百丈磜时常可闻一种很恐怖的异响,月圆夜尤其明显也更吓人,轰隆隆,分明是从百丈级顶往下翻滚石的声音,越走近越听的真切,可是,次日放亮时去寻找痕迹时,什么也没发现,甚至连壁底一地嫩嫩的青草儿也不曾有过半点损伤。更恐怖的是有人还曾看到过月圆夜顶头往下翻滚石的幻象,如磐的巨石直从壁顶星陨般真切地翻落到壁底,可次日细看,依然什么也没有。他们说,那些,便是山魈们在游戏。还有,不只是夜里,那些山魈也会捉弄在山里做事的人,比如藏了他们的饭盒或鞋子,而后,逼着被捉弄的人合什对空求祷,这才将饭盒鞋子类的那些被藏物件还回原处。稍有的心安,他们话间的山魈其实像顽童,贪玩随性,但并不害人。

丰水期,百丈磜的瀑布还是那么壮观(摄影:柔柔)

我胆量固小,但骨子里却是从来不信鬼神的。无论是我自己当初在那里看到的幻想,还是后来山民们对我说起的山魈,我相信都不过是偶然,或许,用物理科学的磁场现象应该是能解释清楚的。但我并不想去再度认真探究,神秘,不也是一件美好么!何况,这种神秘,不也是苦坑生态保留姣好的一种佐证么!

百丈磜绝壁号百丈,垂直怕没有百丈高的,但连陡坡一起算,怕百丈还不止些。如今,错非汛期,瀑布往年的恢宏早已不常,倘是枯水期,除一注细小的飞流,再能见到的,只是石壁上那些被瀑布千百年冲撞的痕迹。石壁光溜溜、滑落落,光滑处像极了一面巨大青铜镜,东一蓬西一簇的龙须草和岩壁底脚的鹅卵石,像一片片铜青,也像与铜镜配套的雕花梨木镜架,这铜镜的古朴和沧桑衬得愈发厚重。

   石壁陡峭险峻,但走近细看却又发现竟然有路可循,也不知是固有的还是后人开凿的,石壁上很规则地分布了形状各异的沟洼,深度恰恰容的下成人的半个手或脚掌,倘使攀爬,用手指搂着,用脚尖顶着,只要你敢,只要你有足够的气力和胆量。那么,爬吧,你不需要忧虑无处使力,喏,刚要力竭的位置恰到好处长出一蓬根深扎在岩缝里的席草,拽着它,借把劲,你立马又高了半个人身。碰上好季节,便可采得这极阴石壁上的茶中珍品苦坑茶。

据传早时百丈磜的古茶树有五株,都碗口大小,树身黢黑,但茶叶却繁密如沙。在篁碧的老人讲述中,宋代那曾作为贡茶的苦坑茶就是百丈磜这五株老茶树的新绿,不但香气醉人,且有治病之效,而又恰是因为那位宋代皇帝老儿巡游时不幸惹了怪症,又恰巧一位篁碧书生刚好身上带有几撮老娘给他的苦坑茶,结果,皇帝老儿的病好了,苦坑茶也就被那皇帝给讹上了。缘于此,后来,这五株茶的茶叶便是连本地人也不敢轻易留存享用。好在,后来宋代丢了龙庭,换了朝代后,习惯浓茶的元朝皇帝就没再看上这清雅淡逸的极品绿茶了。乃后,几株老茶或是因为失落,于是逐渐低糜,再也没有先前那般蓬勃,千年后,苦坑的几株老茶便成了故事。

柔柔摄影

我信那几株苦茶的内蕴,但我不信苦坑茶因为那几株老茶的低糜便失了魅力。茶么,要紧的是海拔土壤湿度日照等生长环境呵护,那几株老茶所以能有那样令人瞩目的辉煌,正是因为苦坑的环境最适应它们。既如此,与老茶树相比,今天苦坑那漫山的野茶也一定会拥有它们一样的品质,顶多,无非缺少了一些时间积累而产生的深度罢了。比如这百丈磜的这几株野茶,杆也有臂粗了,树冠当然不及传说的那几株老茶树,但叶子也浓密之极,嫩的如水,老如洇墨,倘使忍不住,摘一片咀嚼,顿时舌尖生津,喉头沁甜,连先前爬山的疲惫也在这咀嚼间骤然消散了。如此,想是足以能明鉴苦坑茶的绝妙了。至少我便以为,而今有些动辄万金的名茶,其贵,多由包装给哄抬而起,那叫炒作。真正的茶人,鉴茶,却是从茶香、茶味以及饮茶后的体感来决断的。颇能骄傲的是,这数十年,苦坑来过不少真正的茶中大师,经一番品咂,到头,终是眼睛一亮,不断颔首相许的。我犹记得,三十多年,有一位省部级女干部,每迨清明,总会来个电话到县里,烦他们帮忙两斤苦坑茶,不多,就两斤,她说这是她一年的茶量,只独享。这段茶缘,一直延续到她调离到北京之后,至于了缘,估计是她太明白这两斤绿茶要从苦坑到北京实在太不容易。

世上万物生长都离不开风水的。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的人,多是颀长匀称,肤如黄玉,性格也多恬淡内敛,不喜将喜怒流于神色,北疆之人,则多皮肤黑红,豪放粗犷,性格也多比江南人好爽,丁点心事都写在脸上,这便是风水使然。人如此,茶犹甚,苦坑茶,便注定只能是苦坑才能滋养出它的品质。阴山背阳,土壤透风,峡谷中古木阴森,篁筱浩荡,雨沛,风甜。而且,这里苦坑茶多在苦坑的中段,总在海拔800-1200米的高度。于是,苦坑茶也必定是如此了,它的茶汤肯定不张扬也不过分内敛,香味,叶索,余甘,都必定如同苦坑的长势,柔绵的、悠长的、清新的、丰沛的、顺爽的。而且,还会像百丈磜,带着一点阴诡与神秘。

  苦坑弥足珍贵的当然不只是茶叶,下苦坑的红鱼也是苦坑的宝贝。红鱼,其实是鲶鱼的一种,酷似金丝鲶,全身通红,漾着金光,篁碧人叫“火烧钳”,带刺,倘被刺了,不但疼,而且火烧火燎的,叫人十分痛苦。红鱼并非苦坑的独产,篁碧十八条山坑,山涧溪流里都藏匿着许多红鱼。有关红鱼,在篁碧是有故事的:宋代时,篁碧有一位天赋异禀的童子,叫王通明,幼时便常见神通。可惜,奈与出身卑微,打小便在一位姓曹的大户人家放牛,东家见其机灵可爱且怜其少年清苦,时常会在他的饭碗里埋上几条鱼,不料,这王通明天生好生,待东家转身后,便将碗里的鱼投放于流水中,然后,鱼竟活了,只是,这些获得重生的鱼儿毕竟经过了火烧油煎,虽然活了,历经火劫的痕迹到底还是留下了。于是,有鳞的成了篁碧河里的“红杠佬”,没鳞的成了“火烧钳”。这当然是传说,未必可信。但王通明其人却是可信的,当地普济寺(也叫会圣庵)里供奉的王公菩萨即是此君,翻阅典籍,尚有宋神宗钦赐王通明为“洞明真君”文献。而其落地成仙的地方,也正是苦坑口那座叫着“王公岭”的小山上,至今,他的化身还十分形象地矗立在山的正面,立地顶天,峨冠素服,袖袂迎风,极有神韵。

苦坑口,王公菩萨的成仙化石

篁碧人时常会有王公菩萨青睐苦坑,故而苦坑才得蕴以人间佳茗苦坑茶的设想。也是,成仙石、火烧钳,都处于苦坑的入口之处,说王公菩萨是苦坑的守护神也确实毫不为过,尽管,这似乎有些折了王公菩萨的神尊。但是,修道者么,总是爱茶的,为了常得佳茗熏陶,就近而居不也是情理之中!反转再想,苦坑享有神仙呵护的福气,那茶,自然是顶好的了。

转瞬,离开家乡篁碧已有七年。这中间,自己竟似成了篁碧的客人,每次回去,总是匆忙,即便是偶尔能多呆上两天的几次,也多被人情往来给牵扯住了身子,因而,一直念叨想再去一次的苦坑,始终都未能成行。我知道,或许,再也上不去了,越来越大的年龄,越来越孱弱的身体,越来越虚空的腰腿,都一年年将我与苦坑的距离愈拉愈远。幸喜,专营苦坑茶的发小和平兄,每年总会或多或少地给我捎上一些地道的苦坑茶。然后,循着茶盅里蒸腾出来的雾气或杯中沉浮跌宕的茶叶,我又依稀看到曾上过的苦坑,百丈磜,以及百丈磜上采摘茶叶的身影。甚至感觉到自己已经循着这悠悠茶香,又一次置身于百丈磜下,然后,放空一切,让自己的灵魂融入到这静谧、空旷、清新、芬香的山谷。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