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随笔】冀晓琴:新婆


新婆
文丨冀晓琴
打我记事起,新婆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的背几乎弯曲成九十度,正是农民里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典型形象。她常年穿着膝盖,屁股上打着补丁的蓝色裤子,灰色上衣胳膊肘和脊背上也打了补丁。新婆的一双皮包骨头的粗糙大手,像黑色的鹰爪微微弯曲着。当她弯着背走起路来那两个手臂下垂自由摆动,有点像动物世界里的猿猴那么滑稽,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新婆整天灰头土脸的,她的脖子和脸好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不过她的牙齿特别好,就像水果超市柜台上摆放的玉米棒上白色的玉米粒晶莹剔透,排列整齐。她呲着整洁的牙齿吃梭刀(黄黄的玉米面里搅上适量的水,拌上葱末或者韭菜末,加上食盐拍成杯口大的薄片下到锅里煮熟)的样子特别好看,轻咬慢咽的那种文雅不亚于高级饭店里的食客。
新婆为人和善,脸上总带着慈祥的笑容。我从来感觉不到新婆的驼背与常人有什么区别,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她的驼背,甚至迷恋上她的驼背,趴在她平坦的驼背上跟躺在我家热乎乎的土炕上一样温暖。在我的记忆里,我感觉新婆从来没有“新”过,就好像她本来就一直在我的生活里,所以认为叫她“新婆”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了。至于“新婆”的来历,我一直没有追究过,只是以为她的名字里应该有个“新”字。
新婆和我家亲密得没有一点距离,她在我家就像是在她家,很是随便。新婆每做一次饭就要跑我家几次。第一次是借大马勺,就是那种沉甸甸的铁水瓢。用水瓢把大水缸里的水一勺一勺舀到大黑锅里,送水瓢的时候再从我家借洋火(火柴)给灶膛里点火。有时候新婆看见我家灶膛里炉火正旺,就干脆折上两根木棍夹上燃得正旺的柴火跑回家去点火。一锅水烧开了又来我家借洋瓷缸子给热水壶里灌开水。每次来借洋瓷缸的时候,她的头上落满烟灰,脸上手上满是煤黑。听到我们的提醒,就笑着拍拍头发,撩起衣襟在脸上擦拭。她越是擦拭,那煤黑涂抹的越均匀,在我们的笑声中她拿着洋瓷缸子匆匆跑回家去。
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来借,我母亲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给她。我母亲从来没有过抱怨,好像这一切都应该用我家的一样。甚至我新婆家里来了客人都是我母亲去擀面条,秋夏两季给亲戚蒸曲连,花糕,过年的枣花馍都是我母亲代劳,我新婆只需在我家门前喊一声我母亲的名字:“XX,面启(发)了!”,我母亲一准痛快地答应一声:“知道了,新妗子,额奏来咧(我就来了)……我结婚以后每次回娘家,我新婆和我母亲依然那么和睦相处不论你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他们红过一次脸,甚至我母亲从来没在背后表现过对我新婆的不满。
后来,好奇心驱使我向母亲打探“新婆”的来历。听我母亲说,新婆的名字里并没有“新”字,她的真实身份是我的妗婆 。我奶奶生我父亲那年,奶奶的娘家母亲也生了我小舅爷,也就是我新婆的丈夫。由于奶奶的父母年事已高无力抚养我小舅爷,我奶奶就把她的小弟弟接到我家和我父亲一起抚养成人。过去的封建家庭本来都是男人当家做主,没有那个男人愿意把自己的小舅子接到家里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喂养。可能是我爷爷的性格比较内向懦弱吧,反而让泼辣大胆的奶奶成了一家之主。我父亲娶了我母亲以后,我奶奶把我家的三间大瓦房分给了舅爷一间,让还没有娶亲成家的舅爷另起炉灶。
舅爷三十岁那年,我奶奶百般打听才给我舅爷娶了驼背的妗婆。听我母亲说,我妗婆并不是天生的驼背,在她十七八岁时腰椎上长了毒疮整天血脓不止,她的父母没钱医治,只能在山上挖草药敷在伤口上任其自然愈合,就这样伤口慢慢愈合了,我妗婆也变成了驼背。我母亲不在乎我妗婆驼不驼背,高兴地让我们冲着舅爷刚迎娶回来的新娘子叫“新婆”,她也冲着我新婆叫“新妗子”,这一叫就叫了几十年再也没有更改过。
我舅爷娶了亲之后,我奶奶在我家旁边的菜园里给我舅爷盖了三间低矮的柴房,算是给我舅爷一个家。我新婆和我舅爷结婚后生育了五个儿女,新婆不能站立着抱孩子,每个孩子包括我都是在她的驼背上长大。我的大表姑和我二姐年纪一般大,我的小表姑比我还小两岁。 那时候,我新婆家的日子没有我家优越,毕竟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每月可以有一袋洋面,供应几斤菜油。我母亲常常给我新婆倒些白白的面粉,让她给奶水不足的孩子烧麦面糊糊。
我经常看到新婆家中午吃调和饭的时候,不是拿着油瓶給锅里滴油而是用筷子在油瓶里蘸蘸,在锅里“咣咣”嗑几下。等到灶膛里的火烧旺锅里已经看不到油了,只看见锅里冒起来的油烟充满菜油的香味。可我们两家聚集在新婆家门前的桃树下吃饭的时候,我依然感觉新婆家的饭很香很香。我吃完一碗懒得回家盛第二碗,就钻进新婆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舀上满满一碗饭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有时候我干脆从小表姑手上夺过饭碗,把我的饭碗寄给她。她端起我吃了一半的饭碗,我尝她已经扒拉了几筷子的饭,从来没感觉到我们交换饭碗吃饭有什么不妥,我新婆做的饭有什么不卫生。
那一年收麦子的季节,我在月亮下的打麦场上学会骑自行车,我的小表姑也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学会了骑自行车。等到我们都在羊肠山路上学会上下自如地骑车时,我家的自行车已经被摔得面目全非,可我母亲一句怨言也没有。我新婆也没批评我小表姑一句,看着我小表姑骑车如飞只是有点自豪地微笑着。
我二姐和新婆家的大女儿最要好,只要她的倔强在我母亲那里挨了批评,一准躲进我新婆家里和我大表姑同吃同睡,一连几天不回家。就算我们每天端着饭碗依旧在新婆家的桃树下开“老碗会”,她也执拗不回家,气得我母亲常说我新婆家是我三姐的“救命洞”。
我二姐在缝纫机上学做衣服的时候,我的大表姑也跟着我二姐学会了做衣服。尽管我家的缝纫机在他们俩的折磨下停止转动了,我母亲也只是熟练地拆卸掉机头重新调试一番。我新婆就趴在我母亲的身边满脸笑意,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母亲聊着天。我的父亲常年在偏远的学校里教书,我家里孩子多又都在学校读书,我新婆和我舅爷经常带着他们辍学在家的孩子们帮我家干活。
新婆家的大儿子到了三十岁还没娶亲,只好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没有几年客死他乡。二儿子给我另一个没有儿女的舅爷顶了门走出大山,只有三儿子和我弟弟是邻居依然生活在大山里。到我们这一代虽然少了上一辈人的亲密无间,可我们两家仍然维系患难与共的关系。
新婆直到临终前家里的贫困才稍稍有点改善, 我的小表叔拆了破败不堪的老房住上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我新婆依旧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可她褪了色的衣服已经很少有补丁。她仍旧用鹰爪般的黑手整天在地里刨食,脸上依然挂着满足的笑容。虽然“新婆”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叫声中慢慢变成了“老婆”,可我们依然习惯叫她新婆,新婆也乐意听我们这么叫她,只要听见我们叫她新婆,她兴奋地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我母亲的突然离世,对我们打击很大。这种打击也波及到了新婆身上,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以前的爽朗,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新婆家里很穷,她穿戴很俭朴,那么多年她一直穿我母亲穿过的旧衣服。母亲去世后的一年春节,大哥回来专门给新婆买了件唐式棉袄,他想把对我母亲没来得及的孝道用在我新婆身上,好让新婆幸福地安度晚年。
穿上新棉袄,她高兴得逢人就夸,她穿上外甥孙子买的新衣服了。没想到第二年冬季,我新婆忽然鼻口出血,得了大病。她临死的时候还穿着我大哥买的新棉袄。那件棉袄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件新衣服。
我新婆去世后,我回娘家再也听不到远远那声亲热的招呼。站在新婆家门前的桃树下,心里总是空荡荡的,鼻子酸酸的。
在我心里,我新婆一直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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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稿:李龙刚     编辑:马晓毅

作者简介
 
冀晓琴:网名月朗星稀,1970年出生于陕西蓝田玉川,从小喜欢阅读,酷爱文学,经商多年依然没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想。2010年开始在网上发表作品,各大文学网站发小说散文百余篇。一个“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慢观天外云卷云舒”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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