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冬日芦苇荡
梁东方
冬天的河边没有了人工刻意营造的花海,园林工人不遗余力地将每一棵干花、每一丛衰草悉数收割而去,剩下光秃秃的河岸和窄窄的一条河水,算是给冬天再无生机的大地上做了坚壁清野的工作。
这样,整个经过修复整理以后重新注水的滹沱河风景区,在冬天里似乎也要变得和大地上别的地方一样萧疏落寞了。不仅游人罕至,而且河边也没有了什么植被,那一行行没有了叶子的小树,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形单影只,未免于季节的萧索。
不过,在这一段被定位为湿地景观的河道里,芦苇还是被大面积地保存着。大概是因为下河收割芦苇的工程量过大,园林管理部门至少是暂时“手下留情”,将这一片堪称广袤的芦苇留给了冬天,留给了那些像我一样愿意在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到有自然风景的河边走走看看的人。园林部门整齐划一、不见败草的审美格式之下,这样一片被完整地保留着植被原貌的河道,就显得格外显眼。
芦苇在生长期里的碧绿青葱,除了能在初长时期的端午节时段可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之外,别的时间大致上都是寂寞的。在灼热的阳光和蒸腾的水汽之间,它们被多看一眼的地位都不大。然而在秋冬季节里,它们却在这一年的万物衰亡期已经来临的时候,迎来了人们普遍的审美凝望。
不仅因为别的植被都已经落叶、枯死、收割,还因为芦苇其实在枯黄以后的样子,甚至它自己比别的季节里都更美、更宜观赏。
在秋冬再没有别的花朵植被了的时候,人们开始纷纷赞叹芦苇之美,纷纷为芦苇黄白色的茎秆叶片和随风倾斜的姿态而倾倒。芦苇和水域的关系既可以是站在水边,充当水的相框,也可以是覆盖住水,仅在缝隙里偶尔露出水的闪光。它们倾斜的茎秆和叶片将风的形状给固定住了,让人在没有风的时候似乎也还能体验到曾经的风吹过的劲道,好似留住了时间,留住了每一个正在出神地观赏者的这又一年里的过去。
芦苇荡像是一面镜子,不映照人影,却能映照既往的时光。
是啊,芦苇几乎已经是一种唯一衰败了还能保持着自然风貌的野草了。我们的大地上已经没有了野草的容身之地,不是被除草剂除掉了就是被煞费苦心、精益求精的园林部门一点点割掉了。只有这在河道水域之间的芦苇,大概是因为去除起来很不方便才得以让它们苟且偷安,让它们或直立或倾斜或者干脆歪倒在水中,呈现自然而然的天经地义之貌。
这样一来,芦苇荡就成了我们依然能看见的旧日自然风貌硕果仅存的一隅。面对芦苇、芦苇丛、芦苇荡我们总是会有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几乎不可解释的兴奋,先是兴高采烈继而沉思默想,遥望之余陷于无尽的思绪之中。
如果还有白色的水鸟以芦苇荡为家,在风中,在凛冽的寒潮里依然起起落落地在芦苇之上盘旋起降,在密不透风的芦苇深处安家落户、下蛋孵化、养儿育女,那这样的风景就真正像是有了生机,有了真正的生机。而在北方的冬天里,在北方消泯了繁盛的自然风貌中,这样的生机,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弥足珍惜。
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者,既是自然风物的热爱者,也总是让人产生一种并非正确表达对于硕果仅存的生机之爱的门道的判断。它们对植物细节的关照,对摄入镜头的鸟儿的神态的钻牛角尖,他们人云亦云看见有人在哪里拍摄就都去哪里拍摄的随大流的行为,总是让人觉着与艺术之为艺术的个性化追求大相径庭。但是,现在,在芦苇荡边,他们伫立在风中的拍摄的姿态本身,也已经是风景的一部分。他们明确的是这一片大地上,依然愿意有爱的人类意愿表达。他们是人类在冬天里依然爱着风景、爱着季节的明确表征。
我走过那些支着三脚架拍照的摄影者,走过那些一年四季都会矢志不渝地在浅浅的水洼里找鱼的人。芦苇的荻花在风中带着无数须边儿的猎猎之态,背景里即使没有蓝色的水域,也有开阔的河道和河岸上丛山一样的树冠与楼宇。正是因为有了芦苇荻花的前景,那些背景里在冬天中漠漠的一片灰黄才算是被赋予了隐隐的生机。
驻足而望,或者沿河而行,有这样的芦苇荡相伴,秋冬的肃杀里就有了与绵远的思绪相伴的豁然的意趣:不管气温如何,不管万物如何,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类都依然没有被天地抛弃,大家依然在宇宙中唯一适宜生存的地球上生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