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收获丹参
梁东方
冬天里,大地上的收获还没有停止。不仅是苹果园里还挂着苹果,山坡上的柿子树上还布满了没有了叶子只剩下果实的红色柿子“灯笼”,有些特殊的种植,也是到立冬前后开始收获的;比如大白菜,萝卜,胡萝卜,还有某些中药材。
中药在这一带山前平原滹沱河滩地上的种植历史并不长,这里广袤而辽阔的土地虽然在上游连续修建水库以后结束了千百年来的奔流不息的大河景象,地下水水位已经下降了几十米,但是作为一条河的滩地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上不特定的一些年,就会来一场上游水库不得不纷纷放水的大洪水,滹沱河就会重新收回已经被占据了多年的曾经属于自己的河道,将人类的耕作和建筑、纵横的道路和挖沙以后遍布的大坑全部冲毁甚至填平。
这样一来,河滩地也就保住了自己的耕作性质、森林草地的性质,让那些早就觊觎着这里的长久建筑、密集建筑退避而去。河滩沙地种植小麦玉米大豆高粱都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更适合花生和西瓜,也适合某些种类的中药,比如丹参、防风和南星。
按说这里距离以中药集散地著称的安国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安国本地的药材种植历史已经很长了,有些中药在一块土地上不能连续播种,“重茬”会严重影响产量,必须轮作。这样药农向周边地区租种土地也就成了一种自然的选择,租种的距离逐渐增加,这几年已经到了山前平原的河滩地上。
对于习惯了河滩地上的一般农作物景象的人来说,这些中药植被从外形到花期到收获都是新鲜的,都是没有任何经验可循的。没有承包者的说明,就连认也是不认识的。
从大地美学的角度上来说,中药种植丰富了山前平原上的植被景观,它们普遍低矮而广阔的视野之上的晨昏景象,它们花朵的盛开和药香的弥漫,它们接近收获季节的时候叶子由绿而紫而红的变颜变色,都饶有其趣。作为人与植被的亲密关系中的一种,这些药材增加了以前没有过的经验体验,丰富了人在大地上的审美经历。
尤其是在西山黛色的起伏背景下,平阔的河滩地上排挞而去的丹参、防风、南星整齐的透视效果,和得以一望无垠的渺远,实在是一种让人可以经常留恋徘徊的妙景。而立冬前后的收获季到来的时候,这些中药的采收场景也自然会让人很是注目。
在树枝树杈上的红叶黄叶都越来越少,大地上只有白菜萝卜还碧绿青翠的立冬时节,紫红了的叶子的丹参终于可以收获了。带着特制的耪地机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在大地里走着,身后丹参的秧棵一下就被翻到了地下,与此同时,所有的根系都被翻了出来。那些红色的根茎一团一簇一根一须,从被翻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将自己浓郁的甜香弥漫到了空中。蹲在拖拉机后面摔打着每一棵丹参的根茎上的湿润的沙土的妇女们,一边摔打一边以蹲着的姿势挪动脚步,双手不停地翻出一棵棵丹参,将上面的茎叶削去,将下面的根茎扔到地垄边上,很快就顺着地垄形成了一道丹参根茎组成的红色的“地垄”。
几个人不断地将这红色的“地垄”捡起来,扔进跟在后面的三马子后车斗里。满载以后就会拉到不远处的马路上去晾晒,晒干以后再装上麻袋作为药材的“个子”(原始材料),运往深加工的工厂。当然,在安国药材市场上也有顾客专门要个子,一个是便宜,一个是可以避免深加工中的某些不确定性。
尽管有拖拉机挖药材,有三马子装走药材,但是收获丹参还是个劳动密集型的场景。昨夜的一场秋雨——虽然是立冬以后了,但是依旧可以说是秋雨——让干燥的土地难得的的有一层清凉的湿润,沙地里却没有一点泥泞,这使得丹参的收获更其顺利;干活的过程中更少卷起尘埃,说笑的过程中眉眼之间也更清晰和生动。
人们蹲在大地里干活的景象之中依稀有过去生产队集体下地的意象,不过现在干活的人们说说笑笑之间,隐约有一种既可以打工挣钱还能凑在一起说说话的意味,有一种因为终于又可以凑了群的欢欣。劳动者们俯仰天地之间的愉快是不劳动的人很难体会的,也是任何一种别的愉快所替代不了的。收获大地上的果实,即便是默默地,也会自然有一种兴奋情致,有一种愉快的潜流。而且不管以前有没有过这样大田劳动的经验,人从本能上就会感应到这种愉快的魅力。
我站在地边上望着这个景象拍照的时候,和刚刚从三马子驾驶室里开门下来的司机目光相遇,互相打了招呼,顺势聊了起来。
他不是种药材的人,也不是懂药材的人,只是被雇来干活的。但是面目言语之间,也有一种干别的活儿的时候一般不会有的爽朗之外的愉快。这种一般只在某个可以感染人的气氛里才有的爽朗和愉快,出现在这个集体收获丹参的场景里,显得非常自然。大家互相感染,共同推进着一种久违的劳动气氛。红色的丹参根茎上升起来的甜甜的药材气息分明也是有助于这种气氛的形成的:人们在不期然之间实现了一种劳动的愉快,一种人在自然之中生息着的欢乐。
他说种中药还是比种庄稼的产值高,但是要技术,得懂中药。任何一种中药都有自己的脾性,不好伺候,伺候好了才有产量。他指着地里间种的一排排桑树说,这些都是政府给补贴的。为了影响下面地里的产量,枝杈都削了去了,让它们活着就可以得一份补贴,然后再把地租出去,就是两份收入。至于补贴的目的,可能是防风固沙绿化造林吧……
我注意到,在桑树下的丹参地里,所有已经刨出来和没有刨出来的丹参都与一种薄薄的黑色塑料布相互掺杂在一起。这是一层春天播种的时候的覆膜,很难回收,也很难降解,它们与土壤的这种很难再被挑拣出来的结合,是不是就是药草不能重茬的原因之一?
收获还在进行,广袤的土地上洋溢着丹参的甜气和劳动的欢欣,可也并非没有类似黑塑料布覆膜这样的忧虑。能让土地上劳动的欢欣,生生不已地延续下去的,才是科学与自然、是人类理性与自然结合之后,可以重复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