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港笔记:黄窝晨雨
梁东方
设想转到面向大海的岸边,找一棵树,从后备箱里拿出椅子来,坐在树下静静地看一看大海,这便是到海滨度假的最佳方案了。不必去什么附会出来的小说景点,不必与那人山人海的假日旅游为伍,只自由地置身于大的地理格局中,在抚慰人心的大自然的细节里,就已经是开车旅行的极致;因为那样做,充分利用了车的机动性,又避免了大家都用车到同样的地方的拥堵。
及至转过云台山到了它的东麓临海的一侧,坐在山村黄窝的农家宾馆前的大法桐树下的时候,这个理想就真正实现了。这种设想立刻兑现,近乎完美兑现的情况,在从未抵达过的异地旅行之中殊为不易,所以也就格外令人欣喜。这样的欣喜覆盖了当下的所见所闻,使人有了一种类似先入之见的收获:事实上,所有映入眼帘的万事万物,都已经因为这一层先入之见的愉悦,而充满了从旅行对旧日生活的改变而来的梦幻色彩。
连云港这样的地方,如果不到海滨来,只在旧城区转一转,便会只留下与内陆城市区别不大的印象。但是沿着来海滨的BRT线路走,从云台山的西边开始向北,再到山的东面,就可以看到环山的狭长地带里,高楼、村庄、码头鳞次栉比,红瓦顶的村庄在高高的山脚下连城一片。住在这样的山脚下,一定是安静的,是被山气所笼罩的。黄窝就是这一连串的宜居之地中较为偏远的一个,也是自然风貌更完备的一个;它在近乎完美的靠山面海的位置上。
身边粗大的法桐树身上绑着一棵玫瑰,让丛生的玫瑰成了攀援植物;这样大约是可以尽量避免玫瑰丛生的占地方和扎人,这种处理方法出于人们对植物进行约束的自然而然。适度地与自然进行妥协和可复原的处置,这是人类在与大自然最为和谐的农业时代里的行为“规范”。也许只是源于人类力量的有限,但是因为年深日久、互不损害而具有了某种道德倾向。正是这样的“道德倾向”维持着人类可延续地瓜瓞,使宇宙中天赐的地球环境一直适于人类。
日暮时分,眼前的大海依旧平静,环海公路上的车声依旧不断,但是身后的山上凉凉的山气已经满满地渗透下来;山与海将在夜里汇合的自然气息,被人类和阳光在白天共同打破的自然气息,开始了又一轮弥合。这种山海之气弥合的过程,日日重演,在自然被彻底破坏的节点出现之前,从未间断。而在现在,即便是热爱自然的人,也再少有机会经常获得这样置身其弥合的体验。不是不想,是已经遍寻不着。
记得小的时候到外地去,去不是自己家的地方,会因为不熟悉而有深深的不安甚至恐惧;现在则相反,会有莫名愉悦的幸福感。因为已经长大,因为家的观念已经从熟悉而可能有缺陷的位置一变为为所有尚有原始遗风的纯正自然。
黄窝面向大海的山谷溪流的乱石上有民国十年某名士的石刻诗文,记述其某年至此的心情;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否则也就不会专门勒石以记之了。那时候是没有环海公路的,村庄面向大海,需要想到村庄中来,只有从内陆翻山而至,如果他不从海上驾船过来的话。这些地理因素决定了黄窝在当年的自然风貌和环境感觉的更其纯粹,他因为置身那样纯粹的自然之中而万分感慨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近百年来的发展之中,人类建立了沿海公路瞬间可达的通衢方式,也在相当程度上折损着曾经被他在当年所感慨过的山水林木的纯净度;好在一切格局还基本存在,在夜里,在噪音稀疏下去的时候,还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回到从前。
夜色逐渐降临,滨海公路上的路灯亮了,车也少了。原来的安静,没有公路的时代的安静,已经可以体会到那么一点点了。
黄窝的这个临海也临公路的农家院,应该是典型的海景别墅。一楼是超市,二楼住宿。进去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打麻将。顾不上招呼顾客,不抬头地说80块。还能便宜点不?她马上说70,自己上二楼看,然后继续打麻将。周围正打麻将的人都望着我们的对话笑,笑的是她老小孩式的专心致志、时不我待、不能多说一句话的忙碌。
很快老板娘的丈夫也回来了,他在一楼的前厅里睡觉,从褥子底下把电褥子抻出来,让给了客人。因为客人觉着有点潮。他每天下海,按老婆的话说,在陆地上很快就会迷路,出去就回不了家了。他只懂海上的事儿,成了海精。他嘿嘿地笑着,和我聊天。问石家庄真是个村子吗?是省会啊,你们经常见到省里的领导吗?平常在海里干活,但是陆地上的人总是能控制住你,从你这里拿走一块……
老板娘插话介绍下面的海滩,说2000年到2005年,每天都有一万游客,后来修建核电站,都关闭了。她这里没有挂旅馆的牌子,靠的都是回头客。那几年来的都是河南人,他们都是去前面的高公岛买海鲜回来加工……
说着话已经八点了,他们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要睡觉了。
好像只在一瞬间,一夜的完整睡眠便已过去。窗外那一串沿海公路边的路灯熄灭了。还有外面村庄道路上照了一夜的灯光,也突然都关掉了,因为天要亮了。天要亮还没有亮,而不再有路灯,这成了昼夜之间一个最黑暗的时刻,也是黄窝最接近原本不被现代生活打扰的原始状态的瞬间重现。这时候的噪音最小,乃至完全消失,一片沉寂。一天之中就仅有这一会儿,因为马上,五点半出海打渔的喧嚣,便又要开始了。
突然,雷声从海上来滚滚而来,又像是从被海雾遮蔽的山顶上直劈而下。在这样的山村里,山海之间的山村里的寂静时刻,雷能唱独角戏一样地完全控制住一切,让一切声响和在半睡半醒之间幸福地瑟缩着的灵魂都悉心地倾听它的无损的音质和浑然威力。
雨从窗外的檐棚上咚咚响地敲击开始,被早晨的昏暗笼罩着的地面很快就因为湿润而更其昏暗下来。但是天光已经从海上亮了起来,让山村起伏的地面和石头房子周围的植被神奇地在雨水之中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黄窝的晨雨将没有发芽的树上的枝杈洗得一清二楚,在乌云浓重的天空背景下,它们像是古老油画的主角,吸引着人久久凝视而百看不厌。黄窝的晨雨也将整齐的菜地里一尘不染的绿叶洗得没有一个黄叶,让所有的植被都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新鲜和水灵。黄窝的晨雨也将早晨五点半下海的船老大给赶了回来,主要不是因为雨,是因为风。风大了是不能出海的。
老板娘的男人回来却没有回家,而是几个渔民一起到一个小店里说话去了。他们穿得很厚,都穿着走起路来显得很沉重的雨靴,也都有点驼背,表情上都缺少陆地上生活的人们的灵活,但普遍有一种更沉稳的执着。
老板娘其实没有出去看,就预告一样地说他们回来了,回来去那个小店里说话去了。这是经验,也是感应,是她对自己成了海精的老伴儿的了解。
因为雨可能一直下,也可能只下一会儿;只下一会儿的话,就还没有错过下海的时间,就可以继续出海。那样大家就不必再从一家一户里走到海边,只从距离最近的小店里出发就行了。
果然,时间不是很长,雨停了。但是风还是很大,驱车走上跨海大桥上的时候风依然很大,甚至更大。跨海大桥将桥面铺展在海里,在半岛和陆地之间延伸,直接将大海做了内湖甚至河道处理,显示着人类超级的建造能力,也为回望海滨的山川提供了最佳的角度。
这种只有渔民离开陆地和返回陆地的时候才会拥有的视角里,既有刚刚离开的高公岛鱼货市场上的腥气和水汽,以及价格便宜、鱼货新鲜的水产形象,也有隐在雾气之中的核电站的影影绰绰的模糊规模。那些人类现代超级能力的功绩已经与山川大海并肩,使人沿着跨海大桥快速奔驰着的时候,既不无豪迈也不禁会有满满的回望:在黄窝的檐下望雨、在玫瑰缠身的法桐树下听海的人间妙处,或可重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