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去看春天

梁东方

春天的风凉凉地吹，吹得人头发乱飞，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都等着风停，风停了好看看春天，但是一般来说只要风停，气温就开始大幅度上升，春天也就要随之结束了。所以只要有时间，还是要立刻去看看春天，在春天里漫游漫游总是这又一年的生命时光里很靠前的一次自我犒赏。

春天的漫游其实未必需要走多远，要的是自由自在没有限制任意而行的感觉。看见春天的物象便可以停下脚步，便可以写下一时的感想；更可以边走边听音乐，边任思绪飞扬。

比如眼前，树木灌木等植被的影子，密集地倾斜在春天下午的地面上，影子和影子各自独立，偶尔互相交叉，联合组成了春天的气氛。大多数树木的叶芽都还没有明显的膨出，已经膨出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绿白色的点儿，一个小小的骨朵；地面上的小草都是刚刚钻出来，在阳光和灌溉的喷水器扬起的光亮亮的水汽之间，便已经与树影一起营造出明确的春光明媚的样子了。

有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亦步亦趋地在林下草地上挖荠菜，女人撑着一个精致的塑料袋，男人一棵一棵地挖着，两个人全情投入的样子，与林下的春光好像也不怎么违和。

荠菜是一种长得早、长得多的小草，叶子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小小的花儿简直就像是天空中的小星星那么渺小，但是开得却很顽强。它们好像对于一向都是人类春天包饺子的蔬菜的命运不以为然，每年都照例长出草来，开出花来。而一向以踏青不虚行为好借口的人们，也就自然地会带上小铲和塑料袋，可以在劳动中让自己忘我地在春天的河岸上寻觅和徜徉。

于是，从树干和树干之间的空隙里，每个视野都能看到人们缓缓走动着的腿脚；有很多人骑着电动车来游春了，把车支在路边，然后坐下；像我这样本来是骑车出来的人，也不由自主地会坐下，坐下慢慢享受着无限的春光：春天已经找到了，已经抵达了春天，不必再向任何其他的地方去了。

一个中年人专门带了凳子直直地坐在杨树林中，闭着眼睛，像是在练功。

一个领着大狗的黄衣服女人，一边走一边对着手机说：今年又成功地错过了第一朵花，过来一看，人家都已经开了一树了。

一个全副武装一身标准骑行服的小姐姐，倏然而至，又刷拉一下就骑了过去。女人运动本身就已经是审美对象，她们自己当然能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春天里骑车，既是审美也是被审美的参与了春天的美的一道风景。

穿着毛裙的女人优雅地坐在河边，安详娴静的姿态与阳光灿烂、山桃盛开、流水潺缓的春天下午的环境如此般配和谐。她安静地坐在阳光里在远远地距离上就已经将自己的气场传播了过来，只是不知道低着头是在看手机还是看书。

一个小伙子将变速车放在河岸的石头边，自己直接坐到了河岸的斜坡上，坐在春天的阳光里、流水旁看书。这是一幅具有世界画风的经典画面。很多地方，很多个春天，很多代年轻人都曾有过这样度过春天的时刻。

我只顾得低头写笔记，抬头正有个小孩子站在电动平衡车上飘然而过。他的妈妈快步跟随，母子俩一路都在说着关于春天的话题。

一只灰喜鹊沿着滚滚流淌的河水一直在蹦跳着前行，它好像发现了水中的什么食物，但是苦于流水的遮挡一时无法下嘴，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于是就忘情地这样追逐着，其情其势都是一副什么也不能阻挡的执著。

两只黑白花儿的水鸟，以一种非常奇特的纵身而跳的姿势，在水边起起落落，表演着只有它们自己才懂得的春天的脚步，很可能是爱情的舞蹈。

新绿草芽儿茁壮地钻出地面，像一些大脑袋的孩子，骤然从幕帘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先自就羞涩又兴味盎然地笑了。

每一位正沐浴在春天里的人，每一种正在春天里欣欣向荣的动物植物，似乎都符合这样一句喟赞：只有你的春天才是春天。这句话里包含着的赞美艳羡之外，还有万物熬过了严冬的喜悦，还有人类因为责任在身而不能置身春天的现场的遗憾……

人们都喜欢坐在这样有流水滚滚而过的河边。坐下，阴凉的水汽顿时就弥漫了上来。是干燥的春天至为难得的的潮湿之气，虽然潮湿却又是干燥的。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河边的春天的妙处，让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会在河边盘桓不去的妙处。

人们终于找到了春天，就是一个最能代表今年的春天、个人心目中的春天的地方，一个符合自己对于春天的一切想象的典型的样子的地方。

我长时间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久久不愿意结束这属于自己眼里的春日盛景。这样理论上一年一度的春天，具体到每一个人，具体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也未必就一定能把握得到。它在人生中的稀缺性，即如人生本身在天地之间的偶然一样，可遇不可求。

春天的氛围和物象，是对熬过严寒的人的奖赏，也是对充满了缺陷的人生的慰藉；从相当的意义上说，我们用了大量平庸的时光进行铺垫，就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春光里徜徉。人生的美，总是让人唏嘘于人生的不易；也正是在不易的背景里，我们的确更应该在这样的美里沉浸。

去看看春天吧，错过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