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大姑父

梁东方

只有人死了才想起他来,才在思想中反复出现他的画面。如果他一直活着,那他就是一个一直引不起你注意的存在。这个事实冷酷,而经常就是事实。

我想大姑父如果地下有知,对于我对他的这种疏忽依旧会是无声地一笑。他不出声的笑眉笑眼的姿态伴随了他一生。

大姑父的劳动者的一生,走到八十多岁,也可以说是寿终正寝了,但是依然让人突然意识到了他多年以来的默默存在,依然让人念念不忘。他在河间西南八里地的田家坊村的盐碱地上辛劳的模样已经和这片土地牢牢地栓在了一起,是这片已经少了大树的土地上的一棵老树,是这片总是干旱的土地上的洇润溪流。

他在麦地玉米地谷子地菜地和老梨树行子里油菜花金黄的颜色中扛着锄头走过去走过来的身影,已经与大地形成了半个世纪以上的稳定协同关系。如今他倒下了,只是要长眠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化为这土地上的分子原子。他在人世中的八十年,是风云变幻的八十年;人世的险恶几度危机了他和家人的生活,几度危机了他的生命。但是他作为一个默默的劳动者始终以不变应万变,闯过了一道道难关,平稳安详地走到了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末尾。

他去世的消息突然传来的时候,才让人真正意识到他曾经的存在,曾经的音容笑貌是从来没有再被自己的头脑回顾过的,每次都是见过就是见过了,离开就是离开了,此外再无念及。好像无论自己还是这个世界都坚信,他将永远存在。这在人和人的关系中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常态,哪怕是亲戚。

因为错前赶后,没有能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在年节之后这春雪降临的清晨,他的形象骤然回到了眼前。他个子很高,眼睛很小,不言不语却很爱笑的样子;他总是浑身上下充满了泥土气息,但是因为从不高声而分明显得很文气的状态,他从年轻的时候到老了以后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的略略倾斜的身姿,他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永远在地里,永远在从家里去地里的路上或者从地里回家里来的路上的情况,将就此永远不会再有。他将从此消失,永远不再回来。

小时候在几里地外的盘古庄三姑家发现了一把大刀,一把和小人书《大刀记》里画的大刀一模一样的大刀。攥住就不再撒手,到处挥舞着砍一个草棍、砍一个树枝、砍一个毛毛虫,沿着庄稼地什么都不怕地越走越远。因为武器在手而有恃无恐的本能使莫名的勇气和自豪大爆发,擅自就决定走着穿过漫漫的青纱帐,去大姑家。

那种盲目而轻率的决定里,混合着孩子的本能和尚没有后来那么多车辆的大环境给人的安全感。而大刀不仅是可以护卫自己的坚强保障,还是能威胁敌人的攻击利器。那种因为手里有武器而陡生力量的本能,那种武器延伸了人的手臂的超越感,都使人跃跃欲试。

暑假的庄稼地是玉米高粱的森林,因为高过人头的密集无边无际,所以总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巨大存在;平常是不敢走出去多远的,但是那一天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走进了热腾腾的青纱帐,在热胀的暑气和庄稼地的潮湿阴凉的混合气息里,紧紧地攥着大刀,挥舞着大刀,嘴里还不时高声呀呀地喊着以克服着在某些地段猛然袭来恐惧。走到一片矮矮的豆子地边上,没有了神秘压抑的高大而成了一览无余的宽阔,才能松上一口气。

这样走到几里路外的田坊,走到大姑家的时候,大姑正在院子里忙碌,因为灶膛里的火正在燃烧,所以她的忙碌会时时中断一下,回到屋子里去填一下火。所烧的都是秸秆,很快就会烧光,所以必须不断添加。大姑父则显然是刚刚地里回来,正在把肩膀上的锄头往墙上挂。我现在回忆起来,他的这个动作依然清晰,因为他挂锄头的样子使我有了把手里的大刀挂起来的模仿。

他们这才同时发现了我,惊喜地叫喊着问三姑家里知不知道你来了这儿。我的回答肯定是含糊的,大姑和大姑父显然没有指责我的意思,只是笑着数落,说你三姑不得急死啊!

他们正要去通知,三姑父却已经追了来。笑着说把你丢了我们可是无法交待,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了?我没有任何自责的意思,也不再把大刀往墙上挂,而是在这么多宠着我的人面前一味地继续挥舞着大刀,表演着自己的喜爱和潇洒。

这件事是后来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几乎是每次都要提及的话题。也是我童年的时候在家乡中的一份有特殊记忆的历险记。其中每一个亲人的面貌都清晰可见,都是这场电影一样的故事里的让人过目不忘的演员。其中大姑父的样子也至今犹在,他的默默的总是轻言轻语地在笑的模样,近于永恒。

后来在长大以后,每次回到家乡,都会到大姑家,都会与大姑父见面。他的宽厚和包容,他的沉默和微微的笑意,他在这个世界上非常有分寸感的音容,都李在目。

有一次是在梨园里照相的时候,他骑着大水管车子,歪歪扭扭地顺着田间土路走过来,肩膀上扛着杆子,是来采摘鸭梨广的花儿,回去处理以后授粉用的。他笑眯眯地穿过正在照相的我们,依然像是以前对待孩子式地自顾自地去忙他的活计去了。

还有一次是清明节,他领着去左家坟上坟。那是奶奶的家族墓地,过去有过石人石马石象生和高大的柏树森林,如今也已经成为一片梨园。大姑父领着我们找到了亲人的墓地就又去忙碌去了,他总是说庄稼人闲不住,闲着就不舒服。在他的习惯里,只要不是在干活就一律是闲着,而闲着总不是一种好状态。

他愿意将闲着的时候,一律都放在他的人世之外。

如今,他如愿以偿。

虽然我成年以后的人生和他并无太多交集,但是这个世界上一旦没有了他沉默的笑眉笑眼的样子,自己的人生背景,也就注定将会是残缺的了。

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世界,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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