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从南宁开来的T290
梁东方
从两千公里之外的南宁开来的T290,只晚点了五六分钟。这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在绿皮火车已经大大减少的情况下,这样价格只有G字头的三分之一,D字头的二分之一的普通列车,在短途旅客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慢最多也只是慢了半个小时而已。所以排队候车的队伍排出去很长,很长的队伍在突然出了故障的检票机前面拥堵着,僵持着,最后检票员不修机器了,让每个人都拿出手机来,看上面购票成功的消息。这样就形成了一道很别致的风景:大多数人都举着手机从拥塞的人流中逐一努力靠近检票员的鼻子和眼镜,也有少数已经取了票要报销,更准确地说是还不习惯不取票,总觉着取了票踏实的人,是举着那曾经非常熟悉,但是现在已经逐渐从人们的印象里开始淡化下去了的蓝色车票。
长长的绿皮火车早已经停靠在了更长的站台上,每节列车的车厢门口都站着一个着夏天制服的女列车员,她们普遍年轻,所以身高比上一辈人高出来不少,站姿既笔直也不乏窈窕之状。进入车厢的检票环节依然严格:大家逐一递过去身份证,身份证在验证机下面一刷,正面的屏幕上就会显示乘客的购票信息,上面明确写着哪一次车哪一节车厢哪个座位。
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开来的列车,截止目前来看还是很整洁的。这当然是因为列车员及时清扫,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超员,人人都有座位,站在车厢连接处或者走廊上的人很少。即便如此,这种老式座位排列的方式还是让人很不舒展,不得不和陌生人面对面,不得不和陌生人没有明确界限地簇拥在一起。不过大家都戴着口罩,这在起到防护作用的同时也显然降低了与人面对面的不适程度。半年多了,戴口罩的优点已经越来越被人发现与认同了。
而且,现在的旅客克服这种尴尬和不适的方式就是低头看手机。看着手机就可以将一切都模糊过去,都好像不存在一样熬过去。反正时间不长,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
这其中当然也有些是要坐比较长的时间的,有的人几个小时,有的人十几个小时,有的人甚至是从南宁坐过来的。乘客的年龄普遍年轻,年轻学生为绝对主力,但是也有老人孩子,有中年人,有很是上了点年纪的打工者。一个穿着紫红色的碎花裙子的老大妈在那里乐呵呵地吃方便面的样子,就是大家所说的乐活精神的典型画面了。既然选择了这样的车,也就接受了它的一切。
有了这样的心态反而可以发现本来在这普通列车上并不期待的良好表现:从上车伊始门口站着的列车员的标准与一丝不苟,到检票人员的耐心和周到,都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这和过去对于绿皮火车上的服务的印象实在是大相径庭的。
南宁普通话在这些人说起来大约是需要克服很大的习惯阻力的,所以反而说得都很认真、很到位,没有吞音,没有过度省略,以及那些吞音和省略所显示出来的某种程度上的不大诚恳,听起来都很悦耳,很仔细。不论是推车卖货的,还是几个人一组查票的,都有一种源于敬业精神的认真和礼貌。
比如这走在最前面的查票员,每走到一组两两相对的座位中间的时候,都会重复一下自己一直在说的话:北京正在召开国际经济研讨会,如果大家有携带超过五厘米的道具,包括水果刀、指甲刀、眉毛刀、铅笔刀,以及发胶、打火机、定型液,请提前告知,我们会登记保管;因为到北京站以后还会有二次安检,会对这类刀具和易燃液体进行检查,一旦因为没有自行申报而被查出来,就会耽误你的行程,也耽误大家的时间……
这样说完了,他还会专门对走廊另一侧的几位旅客问询一下:我刚刚说的,你们也听到了吧。那穿碎花裙子的老大妈就响亮如小学生似地答道:听到了。
这位像是列车长的检票员,如此一张一张地刷着身份证,说着上述关于安检的提示,走了过去。他身后一个拿着测温计的列车员则逐一将那白色的触头按在每位旅客裸露的胳膊或者手上。这虽然多少引起了一些敏感人士的不快,因为觉着也不消毒就直接这样一个个都触及皮肤,是有传染的危险的……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能够理解,也能够原谅的。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莫非测完一位就擦一下;那样的话酒精棉球是不是也应该擦一次换一个呢!制度就是这样制定的,他们只是严格执行制度。在执行制度的时候态度礼貌便已经是令人满意的了,没有以前大家都曾经习以为常的不耐烦,没有带答不理,没有高高在上,便已经十分令人惊喜了。社会文明、公共服务的文明的精细化,在一个粗糙的社会里形成稳定而成熟的习惯,是需要时间的。这个时间,可能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
列车停到站台上,站台上已经排列了长长的准备上车的旅客。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列车员站在车厢门口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规则。实际上,那队伍排列得很整齐,没有列车来了就一拥而上的任何迹象。进步,文明与秩序的形成,从来都是旅客和列车两方面一起达成的;当然,笼罩其上的是整个社会发展的情势。只要平稳健康地发展下去,也许再过一个历史时期,哪怕是再过一代两代人,我们的土地上也会普遍拥有欧洲日本一样的公共交通文明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