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夏至时节
梁东方
这个院子的一侧是没有围墙的,一条河就是天然的墙。河岸边的树下的石桌旁,照例围着一圈人在打牌。打牌打得很安静,很悠然,每一位老人都穿着整齐的长裤和衬衣,居然没有一个摇着扇子的;那氛围和树上散发的远还没有开花的桂花树的幽香相契合,也是不远处广玉兰树上落着白色的鸟儿一样的白花儿或者落了粉红色的鸟儿的粉花儿的怡然之境的恰当注脚。
偶尔飘下一点点小雨,树冠就接住了,接不住落到桌子上,落到老人们头发稀疏的头顶上,也没有人以为意,更不会有谁因此而中断牌局。雨不过像是一阵风一样,助兴而已。
老人们都很平静平和,没有高声的,没有愤愤不平的,没有浑身戾气的;举止动作幅度都不大,都与周围的环境一样处于一种长期的平稳生活的滋润之中。
从他们身边走过,看见院子里有人在樟树下画了圈,在圈里烧纸,才意识到今天不仅是夏至,还是阴历五月初一,是与阴间的亲人交流的日子;当然这一天同时还是西方的父亲节。这么多节日叠加,不是都看重这个日子,而是因为在历法上、在季候描述上它恰好都在一个节点位置。太阳到了最北边的北回归线,由此折回;但是气候却由此即将进入越来越热的酷暑。
事实上在北方,这样一些符号叠加以后人们能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季节里的干热,是在屋子里如果不开空调就是裸体也难以排遣的热,长期的深度干旱导致的热已经与沙漠中的热无异,空气中没有水,地表没有水,连地下几百米之内也没有水。在人类大量聚居的传统腹地,环境已经到了这样的状态,而人口和建筑还在日复一日地扩张……
在具体的季节感受上就是到了夏天的时候便陷入到一种每分每秒都在煎熬中的痛苦,皱着眉头、起了痱子、穿上防晒服,可是对阳光的灼烈、对大气的闷热依然无可奈何。
不过,现在我正置身南方。太仓的夏至,是在小雨中度过的。
看得出来,即使不下小雨,这里的夏至也没有北方的干热天气下的那种盛夏的威力;人在屋子里,基本上是不出汗的,万物都在温润之中,蓬勃而蓊郁,适中而绵远;没有什么东西是急躁而干裂的,没有什么人是需要皱着眉头来抵御过热的气温,尽管实际上又完全无济于事的。在屋子里也是可以穿着背心的,没有汗;外面行走着也是宜和的,没有人挥汗如雨,没有人气急败坏。每一个人都待得很优裕,很怡然,像是北方国庆节以后的天气。好脾气、好性格会更多地诞生在这样的土地和气候之间,恶劣的心绪和情状更不容易在这样的气候状态里扎根流行。
太仓这样温和适宜的夏至气候让人吃惊,也让人拓宽了眼界,居然还可以有这样的夏天,有不让人如坐针毡、不让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的夏天;世界之大,只有华北平原上的夏天才是那么难过,才是那么因为地表地下一起干涸而进入了煎熬之中……反而是那些已经成为真正的沙漠的地方,因为少有城镇,人口数量又通常不会太多,所以直接产生的“忍无可忍”倒不会在言语空间里有太多的痕迹。只有走在沙漠化的道路上的地方,才会因为建筑和人口都十分密集而陷于无可逃脱的痛苦。
太仓的空气是温润的,就是既湿润又不潮湿,人在环境中非常舒适,不干燥,不因为持续的蒸腾而处于一种肌体的干涸与精神的枯竭之中。一切都在水汽的滋润之中,人和所有的植被一样在这样的滋润里盎然有生气,悠长有兴致,耐心和善意都像是万物自然而生一样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存在。
这是南方和北方在夏天里的区别,这是无锡太仓这样的地方和华北平原的区别。这样的区别是由山水的差异性决定的,是由北方只有山没有水,不仅没有地表径流,连地下水也已经形成世界上最大的漏斗决定的。这样的地理因素决定了人文传统,而人文传统既是对地理的适应也是对地理状态的某种程度上的推进。因为人的行为方式总会影响到自然的存在,过去影响力小,现在影响力大,正反两个循环都已形成:好的愈发好,不好的愈发……
不管怎么说,且享受这不一样的夏至吧;用饥寒者看见温饱的目光,用所谓环境难民的目光,用类似另一个世界里看过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