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笔记:名人故居记游
梁东方
从东林书院开始,在已经拆迁改建成了高楼大厦和正在拆迁改建的高楼大厦之间,无锡的老城区里还有零星的一点点古建筑,准确地说是古建筑风格的建筑。东林书院只需刷身份证入内,东门里大水壶倒水的雕塑周围,茂盛的小草上都是晶莹的水珠。无锡市树香樟树下的夏日清凉中,结了黑色的籽实的朴树下,地面都是湿润的。江南的梅雨时节,湿润和适宜虽然有不见阳光的代价,但是终究是比这个季节里北方日复一日的高热好得多。可惜的是,南北方一致的是,古老的城区基本上都已经荡然无存,全国都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已经越来越成为千城一面的景观。
无锡古城,即便是八十年代风貌的“古城”也已经像是全国任何其他城市一样,被拆得基本荡然无存了。偶有保留,埋没在高楼大厦之间的瓦脊的传统建筑,几乎都是名人故居之类的保护地。
秦邦宪故居因为是国家重点文物,所以得以继续拥有这样一片灰瓦起脊的天空。这个在革命史上被叫做博古的人,正经在系统内占据过最高的地位,后来逐渐下降……历史地看,他的死尽管属于灾难,但是也算是历史的某种必然吧。否则以当时39岁的年纪,后来如何,真就是很难说的了。因为即使仅仅是他弟弟秦邦礼,就也没有逃过那著名的十年,死在1968年。
看同在故居院内的秦观纪念碑可知,他们是秦观的后代,无锡老城里的秦姓,都是秦观的后人。历史就这样用名人联系了起来,在同一片土地上,在同一片瓦脊之下,江山代有才人。被秦观用词句描绘过,被秦邦宪用革命实践追求过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之境,还真就是在他们的家乡比别的地方就略胜一筹。
和他们一样全国闻名的另一位名人钱钟书故居里的样貌,其实和秦邦宪故居里是一样的,不过是多了一个书房,多了一个父子俩读书的纪念地,这自然有后人根据他们在历史上的不同定位而做的推测安排有关。钱钟书家的父子书房中,红砖铺地的缝隙里的青苔,据说当时就被描述过,至今也还在这个梅雨季节里历历在目。
到名人故居犹如到了历史现场,所有在书本上总像是隔着一层的概念,终于拥有了只属于你的地理定位和角度,不仅可以由此设身处地地想象历史和人的来龙去脉,而且从此以后历史和名人也都因为这种地理观感和角度上的空间定位特异性而使你同它们变得不再有障碍,而变得无间起来,变得像是熟悉的人,像是曾经参与其成长和在历史关头的心绪起伏。
不过在当代人的眼里,钱钟书故居中,杨绛是更知名的人物。她的《我们仨》已经是脱离开学术的殿堂进入了大众阅读范畴的东西,那里面不仅有学者的一生何以要那样度过的解答,还有人生意义的追问与感慨。这就从他们蒙着神秘色彩的生活的幕布上掀开了一角,让人可以将心比心,考虑自己度过生命中的时间的方式乃至选择。
在距离故居不远,距离县学更近的路口上,现在竖立着钱钟书和他父亲钱基博的雕像,还有杨绛的一些话,直接写在地上。钱钟书没有能在有限的几本小说之外说出自己的人生感慨,活过百岁的杨绛则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将他们一家人本来要沉没到历史深处去的林林总总讲述了出来,形成了永恒的文字,简易的文字,可以让人看懂的文字。
《我们仨》这本书让他们一家在整个中国当代社会都有了名,故居的留言墙上满满的都是祈祷自己考上好学校的愿望。钱钟书已经成了学霸楷模,成了学生考试的吉祥物,成了应试的孩子们的神。
在钱钟书故居旁边就是县学。县学也仅仅剩下了一个一进的院子,院子里好在还有一棵大树,大树下的墙壁上和大殿里展览的都是本地的石碑,原来竖立在本地各个不同位置上的石碑。大多都是清朝的,明朝的都已经很少。记录历史进程的物品,哪怕是石头,被毁坏的速度也都呈一种加速状态。在人定胜天的时代里,一切旧物都已经不在话下,人类拥有了空前的毁坏能力,不被纳入这样的保护圈里的东西都将彻底湮没。
而以前的孩子在东林小学上学,在县学上学,在无锡的街头巷尾走过,那样的水土和建筑孕育出来的人中,才会有脱颖而出的人,才会有普遍的润泽。
不远处还有薛福成故居,因为要预约买票,要有查验健康吗测量体温登记等等一连串较为繁琐的手续,虽然进门的人不多,但是也迟迟不能进去。所以也就留待下次再说吧。没有疫情以后,再来这高楼大厦丛林中硕果仅存的古建筑中访古吧。
路边的城隍庙,只剩下了一个大门,门里的戏台也还在。但是铭牌上写得很明确:原城隍庙现在位于我公司院内,公司本着保护的原则予以保留云云。其实门后面的城隍庙院落早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栋高高的楼宇。连城隍庙所在的土地都卖了搞房地产,这在中国城市里其实已经非常普遍。所谓的发展,不惜一切代价的发展,本身就是对发展目的的嘲讽。
城隍庙尽管只剩下了一个大门和与大门连成一体的背后的戏台,但是古人建筑的翘角飞檐的美,与天空、与周围圆润的树干和满地草木的协同关系,都远比现在的高楼大厦要美得多。那是一个人力虽然有限,但是也有闲,有不完全以实用为目的,而是怀了美好的自我审视的观念的建筑。城隍庙的门与其背后的高楼大厦的对比使人异常分明地看到现代人的苍白与异化,看到现代建筑一味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乏味乃至恶俗。在人口数量爆炸、建筑密度爆炸的当代,这大约是人类退而求其次仅仅为了维持生存而做的挣扎了。貌似高大宏伟其实既可怜也不得不自我矮化,使人丧失神性,至少丧失对神性的向往。
这或者可以解释为什么全国各地的城市都一定要将老建筑尽数拆除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只有失去对比,才能让现代人至少没有这么直观的反思机会,而在所谓现代化的从来如此里不反思里继续生活下去。
无锡的这些名人故居或者古建筑的残余,固然还都被保护着处于一种“古代格式”,可惜的是已经不能形成连续的街区。其实设想如果无锡城依然保留着即使是八十年代的没有高楼的旧日景观,现在大约也会成为一个长期存在的旅游热点城市,比现在任何一个旅游城市都更有特点,也会带来比现在的旅游收入高得多收入。但是这只能是一种无望的设想了,毁坏旧有的建筑,不肯保留老城区开辟新城区,这已经是大多数地方根深蒂固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