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米《把种子甩到墙上》(散文)
每当进入秋八月,树上知了猴的叫声也变了腔调,立秋前它是弓着腰、声嘶力竭地高唱“酷夏……酷夏……”感觉没几天,那高喊“酷夏”的嗓子变成了“熟了……熟了……”的腔调,且一声高、一声低地呼叫,感觉很急切的样子。原来,它是在提醒庄稼人,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成熟了,到了收割谷子、高粱、玉米以及采摘花椒的时候了。
博山、莱芜、新泰、沂源等县市区地处鲁中山区腹地,山陡地薄,除了种植谷子、高粱、地瓜等农作物外,最适宜花椒树的生长。因此,当地的山岭上到处都生长着黑黝黝的、连片的花椒树林,每当秋天花椒成熟的时候,黛青色的山岭也借着花椒颜色的转变而趁机把自己打扮一番,脱下了翠绿色的外装,换上了热情奔放、带有喜庆色彩的暗红色衣裳。山换了颜色,人比平时也精神多了。尤其是在采椒的日子里,太阳刚露头红,那曲曲弯弯的山路上,便传来了登山的脚步声和采椒人说话声,一团一团的椒林树隙间,时隐时现着采椒人的身影。一阵秋风吹来,凉风挟裹着麻辣辣的椒香,穿过山林、路过村庄,麻醉了喜鹊、熏倒了蜜蜂,就连那些不胜椒香的椒农都被熏得像喝醉了酒一样,走起路来,身子直摇晃、两脚直打摆,不由得发出了“椒香也是毒药啊!”的感叹声。
为此,唐朝诗人刘子翚还专门描写了一首七言绝句《花椒》诗:
欣忻笑口向西风,
喷出元珠颗颗同。
采处倒含秋露白,
晒时娇映夕阳红。
从这首绝句中可以体会到,那仔粒饱满、外壳鲜艳且布满麻点的花椒是最经不住毒日头暴晒的。收获回家的花椒晾晒在光洁平整的石板梁或水泥浇顶的屋面上,只要天气晴朗、秋光灿烂,只消暴晒半天的时间,椒粒就会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那油光可鉴、玛瑙般的黑色种子,挣脱外壳的包裹露出大半个脑袋来,再用手使劲地抖擞几下,黑不溜秋、油滑溜溜的花椒种子,如同水银泻地般的脱落在水泥地面上。
过去,晒干后的花椒皮是队里一笔很大的经济收入,它不像地瓜、小麦、玉米、谷子等农作物,收获后可直接分配给农民,而是由生产队出售给公社供销部门,收入资金留作年底兑换社员工分值。剩下的种子除榨油外,便将那些油量充盈、颗粒圆滑、饱满充实的筛选出来,留作来年上床育苗专用。
记忆中,储存花椒种子是一个复杂、幽默、充满戏剧色彩的过程,先是将一方新鲜的土壤运到一面石墙的下边,按照一斤种子约五斗土的比例,浇足水分后,由两名壮劳力挽着过膝的裤脚、光着大脚丫子在里面走趟子。这走趟子也是有讲究的,不能蜻蜓浮水般的磨洋工,要深进去、沉下去,像练武术套路走莲花桩那样,直走得种泥黏合力强、有筋骨、脚从种泥里拔出时感到有倒吸脚跟的感觉了,才算初步到了火候。然而,这只是完成了种子储存的第一道工序,第二道工序则是将两推车晒干后的新鲜牛粪碾碎后,均匀地撒在种泥的表面,再泼上少量的豆饼水,照原来的样子继续走趟子。经过长时间的脚踏后,那四合一拌成的种泥熟得就像一团发酵的面团,微微地散发出椒油的麻香、豆饼的豆香、牛粪草的芬芳。
趟泥人稍作休息后,两人便各持一把带长木柄的大铁勺,站立在种泥前,作气沉丹田状,深吸一口气,精神抖擞地挖起种泥,嘴里发出嗨嗨嗨的使劲声,扬起铁勺,伸直胳膊,倏忽一下,勺中的种泥如出膛的枪弹向对面的墙上飞去。那石墙是未用铁钳锤刷过的蘑菇石墙面,表面略显凹凸不平,如果墙面太平整时间久了种泥就会自动脱落下来,只有这疙疙瘩瘩的石墙面才是储藏花椒种子的最佳选择。这活看似简单,其实技术含量也是蛮高的,用力过猛则不成团,碎成泥宵喷溅成花点,到时再向下揭就费劲了,用力不到则种泥与墙面黏合不成一体,就会坠落下来。只有甩泥人手上把握住甩动的力度,那种泥才能恰到好处地黏贴在墙面上,葵花盘大的泥朵不厚不薄,裙边规则且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加工后,用模具捺贴上去的呢。
甩泥人甩到兴头上,如果再加上有人助威喝彩,他们会夸张地挺直腰板、左腿前弓、右腿后蹬,看那碗口大的铁勺在如膏般的种泥里顺时针旋转半圈,就像张飞手持丈八长矛一般,手腕抖动,一勺种泥飞燕般地脱勺飞去,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朵泥做的向日葵花盘就牢牢糊在了距地两米高的墙面上。两个人两把勺,左右开弓、杆来勺往、一上一下、不急不缓、张弛有度,两把勺子两条枪,既不刮擦,也不走火,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桥。种泥与墙面撞击后发出的啪啪啪声,单调而不枯燥,赏心而又悦目。甩泥人的一招一式,既有节奏感,也有韵律美,哪像拼体力在劳作,分明是蓝天白云下,湿地绿草中交颈低吟、追逐撒欢的野鹤在翩翩起舞。分明是春节过后,大街小巷里玩杂耍、扭秧歌的民间艺人,将自己十八般武艺一股脑儿抖落出来,只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花缭乱。分明是荷兰画家梵高在世,沐浴着明媚灿烂的阳光,站立在仰望阳光的葵花林边,手握魔幻之笔,气定神闲地在画布上涂鸦着让世界为之一叹的《向日葵》画作。再看那疙瘩石墙面,就像一页打满公文内容的A4纸,整齐有序地盖满了各职能部门的“公章”,“章”的边沿衔接着边沿,既不重叠,也不错乱,远远地看去,好比一扇金光闪闪、布满铜钉的肃穆宫门,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油光发亮的花椒种子被泥土、牛粪包裹后,泥土中的盐碱脱掉了种子外壳上的油脂,然后,种子里层的细胞核反而吸收了耕牛经过反刍、消化、排泄粪中的有机养分,黑溜溜的花椒种子养足了精神,为来年落地、萌发积存了能量。
花椒种子只有甩到墙上,经过脱油、脱脂后,春天里落地的种子才能有力顶破覆盖的土壤茁壮成长……
李书忠(笔名:犁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已在国内主流媒体、网络文学平台发表大量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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