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焦辰龙:【黑 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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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洞
作者:焦辰龙
他仅仅往前多迈了一步,于是,他把小命儿交给了老天爷。
当时,他正提着老枪玩儿命地追那只黄鼠狼。已经有4只黄鼠狼在他的枪口下丧了生,这只是他打的第5只,也是最后1只。他需要5只,5只黄鼠狼的头。
本来,当这只黄鼠狼被他熏得从洞里窜出来时,他是可以一枪结果它的性命的。他的老枪正稳稳地对着那拳头大的洞口,只要他的二拇指一勾,几十颗绿豆大的铁砂子就会像一把大扫帚似的猛扑过去,任你狗日的跑得风快也休想逃得脱。
问题是它恰恰没跑。
滚滚的浓烟中,洞里先是传出了一阵咳嗽声,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发出的。那只黄鼠狼就那么一边咳嗽着,一边懒懒地从洞里爬了出来,从腾腾的烟雾里爬了出来。
它仿佛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两只前爪倒替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揉了揉被烟熏得张大了的白色的嘴巴;又紧紧地蹬牢了地上的青草,一弓一弓地耸动着赤褐色的腰身,像是在舒服地伸懒腰。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尾巴也直竖起来,轻轻地摇摆着……
他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流。他松开紧扣着扳机的二拇指,提溜着老枪悄悄地猫了上去,他想逮活的。第一次上山时,母亲就苦苦地哀求他:“二虎子哎,打黄爷伤天理哟,要遭报应的!”母亲叫黄鼠狼是“黄爷”。起先,他想逮活的送给国亮,但这小东西鬼精灵,好几只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了,他只好开了杀戒。一个月不到的工夫,他已送给了国亮4只黄鼠狼,国亮和他老婆高兴得眉开眼笑。国亮的病需要吃5只黄鼠狼的头。
他一手提着老枪,一手轻轻地拨开灌木丛,慢慢地靠上去,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相隔四五步时,黄鼠狼发现了他。邪!它还是不跑,瞪着小眼看着他。它大概还是第一次看见人,不知道害怕。
他忽地扑了上去……胳膊肘和肋巴让石头咯得生疼,胸前是一丛挂着露水珠的青草。他慌忙四顾,见那只黄鼠狼正立在距他1米多远的山坡上,有些惶惑地看着他。
他更快更有力地朝它扑去,在那一刹那中,他甚至有点担心它会被他的粗壮的身子压扁。他的脸在地上狠狠地蹭了一下,两边的颧骨被草汁染上了几道浅浅的的绿痕。回头一看,黄鼠狼正躲在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后,探头探脑地看他,两只不断眨动着的小眼里甚至露出了些许的怜悯之情。
他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追着黄鼠狼围着核桃树转起圈儿来,两只蒲扇大脚几乎已经踩着了黄鼠狼那根好看的大尾巴……他陡地转身一个猛扑,只觉着胯下像是让一只很光滑的手抚弄了一下,便见黄鼠狼像箭似的朝山坡下飞去。
他撒腿追了上去。
山坡不陡,但树很密。黄鼠狼在树棵间穿来穿去显得游刃有余。他却显得笨多了,一会儿要低头躲过横生的树枝,一会儿要斜肩闪过迎面扑来的树干,一会儿枪筒又让青藤缠住了……
常年在庄稼地里的劳作帮了他的忙。他还没咋觉着累,黄鼠狼已经有点跑不动了,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他的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
黄鼠狼忽然停了下来,转脸对着他,哀哀地叫着,像是在乞求饶命。
他得意地笑了笑:你跑呀!你怎么不跑了?这是追你,若是追大闺女,我跑得比这还快!
他把老枪背到肩上,弓下腰,张开两只胳膊朝黄鼠狼围过去。
黄鼠狼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再也不会动了,只哀哀地叫着,像小孩子哭。
他不为所动,继续弓着腰往前上……此刻他心里想的是,他一伸手抱住的与其说是黄鼠狼,倒不如说是那个嫩得恨不得让人咬一口的翠嫚。
他朝它猛扑了过去,它绝望地朝空中一跳,他的两只手逮住了它。它的皮毛光滑得很,像是攥住了翠嫚那一头瀑布似的秀发……蓦地,他的整个身子飞了起来,不是向上飞,是向下飞……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妈呀”,就顿觉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死寂的夜,继而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开始做起梦来……天上亮起一道金蛇似的闪电,却久久地听不见雷……忽然他的脑子里天崩地裂地一声响,原来雷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但他并没死。雨落了下来,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打在他的脸上、嘴唇上的雨点。呵呵,好雨,真凉快,真滋润……
他一睁眼醒了过来。他发现他躺在一个大石洞里,那只黄鼠狼正用它的大尾巴往他的脸上甩水儿……见他终于睁开了眼,它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坐到他跟前,瞪着小眼看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夸奖。
他恢复了记忆,一把抓起身边的老枪,对准了黄鼠狼。根本用不着瞄准,枪口几乎已经顶到了黄鼠狼的软软的肚皮上。他再也不想跟这鬼东西罗嗦了!
他把二拇指狠狠地搂了一下……邪!老枪竟然没响。
黄鼠狼乘机窜到了对面的石壁下。
他扳下枪栓看了看,火帽好好地嵌在枪屁眼儿里。他再一次举起老枪,闭住一只眼,把黄鼠狼罩在了那个蓝幽幽的圆环里……黄鼠狼惊恐地惨叫着,拼命往上蹿。但石壁陡得像刀削似的,它一次次地蹿上去,又一次次地滑下来……
他两手稳稳地举着老枪,枪筒一会儿往左移,一会儿往右移,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黄鼠狼东逃西窜,上蹿下跳,却始终没能逃出那蓝幽幽的死亡之环。
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把老枪往下一压,仰脸往上看去……天哪!这是掉到了哪里头?陡峭的石壁越往上缩得越紧,赶到上顶,只剩了比洗脸盆大一点的一个不方不圆的口子;透过核桃树的枝叶,隐隐约约看得见蓝得透明的天空。
多么令人绝望的洞口!
他觉得有一只巨大的老枪从天上对准了他,那洞口正是那蓝幽幽的枪口。
他的头轰地一响,有一会儿工夫眼前一抹黑,啥也看不见了。
黄鼠狼见他把枪收起来,也安静了下来,离他远远地坐着,不眨眼地看着他。
奶奶个舅子!这是个啥洞哟?简直是一眼井,从底下到洞口足足有3丈多深。洞底倒宽畅得很,几乎有一个院子大。坏就坏在洞底太宽畅了,若是上下一般粗倒好了,他可以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天晓得这鬼洞是哪来的!
只有等待了,等待着村里的人们找到这里来。
这里离村子太远了,走最近的小路也有30多里。但人们会出来找他的,会喊着他的名字挨山头转的。他在村里的人缘很好,是个有求必应的角色,人们看不见他的尸首是不会罢休的。只要一听到人们的呼喊他就朝天上放枪!
他坐下来,把老枪放到腿上,使手轻轻地抚摩着。他暗自庆幸老枪还在身边;并且,幸亏刚才那一枪没响。也许,是老天爷暗中拉了他一把,给他留下了这一枪,让他可以在关键时刻鸣枪报警。可人们什么时候才能转到这个山沟?三天?五天?
他狠狠地瞪了离他远远地坐着的黄鼠狼一眼。黄鼠狼也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跟他搭讪。娘的!你还没事呢。他真想马上上去捉住它,拧下它的头来。狗东西,还不都是为了你!
洞里渐渐暗下来。洞口上,树叶的颜色渐渐深了,蓝天也渐渐凝重起来。他忽然想起了时间,抬起手腕子一看,不禁又是一惊:手表的表蒙子和刻度盘早已不知去向,表芯却还在嘀答嘀答地响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没有了时间。世界静得像死去了似的……他觉得他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似乎是天无绝人之路,在黑洞一侧的石壁上,渗出一股细细的泉水,贴着石壁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浸湿了桌面大的一块地方。地上软得很,一年又一年的树叶落下来,在地上铺了足足有1尺多厚。地上长了许多蘑菇,有的红得瘆人,有的黑得阴冷。被泉水浸湿的地方,蘑菇长得特别大,特别密。扒拉扒拉树叶子,里面竟然还有核桃。有的核桃皮已经成了黑的,使手轻轻一捏就碎了。这自然是树上的核桃熟透了,让风吹下来,又顺着山坡滚到了这黑洞里来。
他决定趁身上还有劲儿时干点儿活儿。他把老枪塞到一条干燥的石缝里,开始用两手挖山泉下的地。厚厚的树叶子下面,是一层松软的黑土,他抓起一把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断定它们也是腐烂的树叶子变的。黑土下面出现了硬底,是坚硬的石头,没有锤子和凿子,连个疤也休想弹响。他只好把四周的树叶子清理干净,把黑土拍打结实,做成了一个脸盆大的水池子,可望能存下点水。
他又找到一根比筷子粗一点的树枝,挨着把洞底的树叶子扒拉一遍,竟然找到了20多个核桃,有的核桃皮又光又滑,恐怕不久前还挂在树上呢!他又在水池子旁边挖了个窝,把20多个核桃全都放了进去。这就将是他的干粮笸箩了。
他跪下一条腿,勾着头使舌头去舔那湿润的石壁。舔了半天,水只润到嗓子眼;又舔了半天,才觉着肚子里也凉凉的有了一点意思。他坐下来歇一会儿,一抬头又看见了那只黄鼠狼。它正扬着尾巴来回遛弯呢,见他看它,它也停下来看了看他。他忽然想起他一苏醒过来时见到的情形:黄鼠狼舞弄着它的大尾巴,正一下一下地往他的脸上甩水儿……嘿!敢情它要在那里等多久,才能把那条大尾巴浸湿?还有,它为什么要往我的脸上甩水儿?是想让我早一点醒来吗?我醒来有它的什么好果子吃?这工夫若是有人来救我,我先一枪托砸死它!狗东西,我就缺你的头了!说起来,国亮的病也蹊跷,竟然要吃黄鼠狼子头!敢情是大鱼大肉吃多了,脑瓜里成了一盆糨糊,吃这劳什子补补脑。
洞口左一面的天渐厚渐蓝,树叶的剪影也影影绰绰地连成了一片;右一面的天却还又薄又亮,像一把磨快了的镰刀。嗯,我倒还没掉向,前面是南。可调没调向又有啥?此刻,东南西北的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只要能分清上面和下面就行了。上面有太阳,空气,生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一切的希望都在上面!
他决定趁洞里还没完全黑下来之前吃点东西。他到“干粮笸箩”里拿出3个核桃,做为自己的晚饭。有1个核桃的皮已经不结实了,他拿着往石壁上啪啪地拍了几下就碎了。核桃仁有点霉味,但吃起来还是蛮香的。另外两个核桃却硬得很,把手都拍疼了也打不开。他左右搜索了一下,连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都找不到。他想到了老枪,就把它从石缝里拿出来,把核桃和枪托一块塞进石缝,然后轻轻地扳枪筒……啪!核桃果然碎了。当核桃碎裂时发出清脆的一响时,黄鼠狼吓得忽地窜出老远,愣愣地看了他半天。也许它以为他又发明了一种什么新式武器。看着黄鼠狼让一个核桃吓成那样子,他哧地笑了。在自己没被救出之前,他决定让黄鼠狼继续活下去,和他做伴。它终究是个活物儿。
他坐下来开晚饭。他决定吃得慢一点。晚饭后就啥事也没有了,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漫漫的长夜。他挑了一块带尖儿的核桃皮当小勺,一点一点地抠核桃仁吃。偶尔抠出一块大一点的,还把它放到水池子里蘸蘸水吃,像蘸着酱吃肉。
尽管吃得很细、很慢,3个核桃还是一会儿就让他消灭了。奇怪!3个核桃下去,肚子反而更饿了。他想忍一忍,坚持到晚上睡觉。但哪里忍得住,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仿佛所有的肠子都在蠕动、呐喊。两只手也抖抖地颤起来。唉!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吃吧!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他又拿出两个核桃砸开吃了。还是不行,又拿出两个……直到一口气吃完了10个核桃,他才知道即便是把那些核桃全都吃光也还是吃不饱肚子的。
在他一个一个地吃核桃时,黄鼠狼始终安静地坐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吃。有时,它的白嘴巴还一动一动的,像是咽下一口唾沫。
人不吃饭能活几天?……他轻轻地叹口气,又冷冷地看了黄鼠狼一眼。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核桃皮,在手里掂了掂,忽然朝黄鼠狼身上扔去……核桃皮砸在了黄鼠狼的脑门上……黄鼠狼哇地叫了一声,跑得离他远一点,又坐下了。
他嘿嘿一笑,又拾起一块核桃皮朝黄鼠狼扔去……黄鼠狼轻轻把头一偏,躲了过去。
他抓起一把核桃皮,一块接一块地朝黄鼠狼扔去……黄鼠狼一跳一跳地躲闪着,有时还伸出一只前爪挡住朝它飞去的核桃皮,那样子极像是足球场上的守门员。
看着黄鼠狼那狼狈相,他禁不住扑哧笑了。
天完全黑透了。水池子里有了一两颗微弱的星光。他趴下来,两手轻轻地捧着水喝了一通,使肚子圆了起来。然后把地上的树叶子铺铺平,躺了下来。
洞里很黑,除了黄鼠狼的两只紫幽幽的眼,啥也看不见。他就仰歪着,瞪着两只眼看那只有巴掌大的天。他不想睡得太早,若是一觉醒来天还没亮,那就更难熬了。如今啥也不能干,觉却有得睡了。夏天,他经常这样躺在场院的麦秸上,久久地看天。夏夜的天空很好看,星星密得和小米粥似的,渐远渐小……鬼知道天有多大、多高。书上说宇宙大得没有边儿,太玄了。还说,许多星星都比地球大。若真是那样,某年某月有一颗星星掉下来,地球不就玩儿完了?那样倒也痛快,人人都一样,当官的也休想走后门。
国亮得的是啥病?
那天,他布兜里装着5个鸡蛋上国亮家。其中有一个还热乎,是母亲使烧火棍捅了半天鸡腚才捅出来的。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拿了。
“二虎子,又来弄么?”国亮明知故问。论辈,国亮得叫他二爷,但他从来不叫。
“嘿嘿!……不弄么……”话一出口,他又暗骂自己窝囊。
“二虎子,你给我操持5个黄鼠狼子头。袁家的一个老中医说,我这病吃5个黄鼠狼头就好了。”
黄鼠狼!
他的头一下子胀得斗大。他记不清国亮又说了几句什么,只记得国亮老婆临把他送出门时,悄悄跟他说:“国亮打谱明年一开春就批房基地给你呢!”
回家以后,他偷着哭了一通。
他背着老枪上山时,母亲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死活不放他走。
父亲当年是村里有名的神枪手,老枪就是父亲留下的。哥哥大虎13岁时,跟着父亲上山打猎。父亲见到一只黄鼠狼,追着打。他端起老枪,看得真真的,瞄得准准的,砰!……老枪响了,应声倒下的却是大虎。
村里的人们说:这是报应呀!
母亲哭道:“二虎子,黄爷打不得呀……”
不打,哪来的房基地?拿甚娶翠嫚?他一跺脚走了。
父亲为了给哥哥报仇,又背着老枪走了。他在山上转悠了3天,连黄鼠狼的影子都没见到,自己却一失足掉到悬崖下面摔死了。
我若是再不活着出去,俺妈哭也哭死了。我干么要出来给国亮打黄鼠狼?他凭什么不批房基地给我?当初真该把老枪对准国亮的大脑壳,他不给我房基地我就给他一枪!那样子也比这样死了壮烈。
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凄凉的哭声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四周一抹黑。他仄歪着身子看了又看,是黄鼠狼在仰着头叫。他身上顿时起了鸡皮。那叫声简直跟人哭一模一样!
他脱下一只鞋,狠狠地朝黄鼠狼砸去。
黄鼠狼悄没声地躲到一边。
他又睡过去了……但梦都没来得及做,就又被黄鼠狼哭醒了。他又脱下另一只鞋朝他砸去。三折腾两折腾,天渐渐发白,树叶渐渐变绿,天亮了。
他发现黄鼠狼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想必是昨晚哪一只鞋的功劳。
“夜里老老实实睡觉,不许叫唤,听见没有?”他朝黄鼠狼说道,“再叫,我砸断你的腿!”
他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嘴有点憋得慌,就嘟嘟囔囔地和黄鼠狼说了一会子话。
当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已经把“干粮笸箩”里的核桃全都吃光了。他饿得都快发疯了,他又挑没有毒的蘑菇吃起来。但生蘑菇很难吃,吃了几个就恶心了,他怕刚吃到肚子里的一点核桃再呕出来,只好作罢。比起昨天,身上明显的没劲了。他倚石壁坐着,吃力地喘息着,等待着。他的耳朵支楞得老高,捕捉着外面的动静。也许,村里的人们早已找翻天了,不一会儿就会找到这里来的,我一定得挺住!
黄鼠狼不安分起来了,使两只前爪到处刨,到处抠……
“你瞎忙活啥呀?”他对它说,“想打个洞跑出去吗?算咧,你又不是穿山甲。”
但黄鼠狼不听他的,还是到处刨。后来,它竟然从一条石缝里扒拉出一个核桃,使嘴叼着送到了他跟前。
他高兴得嘿嘿地笑了,忙一把把核桃抢了过来。他把核桃砸开,抠出一小块核桃仁扔给黄鼠狼:“喂!伙计,你也尝尝。”
黄鼠狼坐在那里,看了看掉在它跟前的核桃仁,没有动。
他又过去把它捡起来填到了嘴里。
嗯,这小东西也好几天没吃啥了,它一准也饿得很。我还有点盼头儿,人们不定啥时候就会找到我,把我救上去,它呢?等待着它的只有死亡,或是饿死在这黑洞里,或是让我把它送给国亮,让国亮把它的头拧下来,焙干,研成面,和着黄酒喝下去……呵呵,人真坏呀!
“喂,老伙计,”他对黄鼠狼说,“若是人们找到我,我就把你也带上去,带回家,然后……然后请你吃顿饱饭,你们不是愿意吃鸡么?就让你吃顿鸡,俺妈喂了十拉只鸡。吃饱了,再把你送到国亮那儿,没办法呀……”
黄鼠狼安安顿顿地坐在他跟前,听着他说。听着听着,它忽然嘤嘤地叫了起来。冥冥的夜色中,那叫声听来非常凄厉,非常哀伤,像是女人的哭声……
他心里有点害怕,忙不说了,挥手让黄鼠狼一边去。黄鼠狼忙乖乖地到一边趴下不叫了。
一没事干,饥饿感就又疯狂地向他袭来。他想睡,但饿得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却又被哭声惊醒了;一听,又是黄鼠狼在哀哀切切地叫。他没有理它,翻个身刚想接着睡,忽听得洞上也有哀哀切切的叫声。他爬起来往上一看,不由得惊呆了:洞口上幽幽地闪动着无数颗紫色的星星——一群黄鼠狼围洞口趴着,凄凄惨惨地直叫。
他勾头看看洞里那只黄鼠狼,心里油然生出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悲哀。呵呵!它们找它来了。它们是它的什么?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叔叔大爷?也许,黄鼠狼也像人似的有家庭,有村落,有组织,有道德观念:一“人”遇难,其余的闻着味儿、循着声儿就寻来了。
他忽然觉得这些黄鼠狼才是这洞、这树林、这山峦的主人;而他,是贸然闯入这世界的一个肇事者,一个贼!是他,破坏了这世界的宁静、和谐,把一只天真无邪的小动物整到了这坟墓似的黑洞里。哎呀,我也坏呀!
洞上的黄鼠狼们直闹到天亮才渐渐散去。
他饿得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后来,他咬着牙爬起来,从石缝里取出老枪,放到身边。心里拿定主意:若是人们找不到这里来,就把枪口捅到嘴里,使脚丫子一蹬扳机结束青春。
他又想到了翠嫚。呵呵,多么俊俏、多么温柔的姑娘!他只偷偷地捏过她的手,还使肩膀头蹭过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但一直没敢亲她的嘴,更没敢和她一块睡觉。他把那些都留在了将来……唉!我若是就这么死在这黑洞里,这一辈子岂不冤枉,连个女人的边儿都没摸着……他越想越伤心,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又是鼻涕又是泪。
国亮哎!我把你个伤天害理的……
国亮一犯了病就晕得不敢睁眼,一睁眼觉得天也转地也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却一头一头地直往地下挖。他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贴在天棚上,正呼呼地往下掉。于是,他一犯病,人们就忙把他绑到床上,任他又哭又骂也不给他松绑。
老人们背后偷着说:“敢说没有老天爷!看看国亮,——黑白颠倒的事做多了,老天爷就让他得个天地不分的病!”
为了活下去,这一天当中他咬着牙吞咽了许多生蘑菇、树叶子,还闭着眼吃了好几根蚯蚓。
就在这天夜里,又来了怪事。他正迷迷糊糊地在睡,那一群黄鼠狼又来了,趴在洞口上叫着,还直往洞底下扔东西。他无心再理,又睡过去了。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使他傻乎乎地愣住了,他的身边像上供似的摆了一大堆好吃的:馒头,花卷,油饼,咸萝卜;核桃,山定子,山葡萄;甚至还有熏肠,香肠,鱼干……他回头看了看,那只可爱的黄鼠狼正坐在他的背后,它的跟前也有一小堆食物,全是肉类。
他明白了,是那群黄鼠狼夜里给他和它送来了食物,而它又把食物分成了两堆,大的一堆给他。他想起头一天夜里黄鼠狼叫时,他曾恶狠狠地斥责过它,拿鞋打过它。原来它是在呼救,——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他心里一阵内疚,差一点掉下泪来。
他咧嘴朝黄鼠狼笑了笑:“老弟!冤枉你了,嘿嘿!你们的人真好,给咱们送来了这么多好吃的。我在家里吃的还没有这好呢,——得攒钱娶媳妇呀!娶媳妇,你懂吗?哎?老弟,咱俩若是能出去,我结婚时你就去做客吧,我单独给你开一桌。谁敢动你一指头,我就揍他。我就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黄鼠狼咯咯地叫了几声,像是在笑。
这天夜里,他让黄鼠狼躺在了他的身边。
他掉到黑洞里的第7天的下午,他正在逗着黄鼠狼玩儿,远远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他激动地抱起黄鼠狼就地转了几圈儿,沙哑着嗓子叫道:“老弟!咱们有救了!……”他的泪流了下来。
他拿起老枪,反复地检查了枪栓、火帽儿。“老弟哎,”他对黄鼠狼说,“保佑咱们这一枪响了吧!”
黄鼠狼吱吱地叫了几声。
砰!……洞上又传来了更清晰的一枪,人们离这儿更近了,已经隐隐听到了人们的呐喊。
他不再犹豫,双手抖抖地举起老枪,朝着天上扣动了扳机。砰!……老枪响了,一条长长的火舌像闪电似的蹿出了洞口。
人们终于找到了黑洞,找到了他。
一根又粗又长的井绳顺了下来。
他用绳子拴住腰。
“二虎子!可要系结实呀……”民兵连长俊志在上喊道,“好了没有?……我拔吧?”
他朝上喊道:“等一等!”又忙招呼黄鼠狼,“老弟!快过来呀!”
黄鼠狼看了看他,顺从地走了过来。他把它抱到了怀里。
他和黄鼠狼一块让人们拔了上来。
人们一见他怀里还抱着个红褐色的小黄鼠狼,都惊喜地笑了:“嘿!二虎子真行,这回可齐了!”
人们争着想摸一摸黄鼠狼的大尾巴,吓得黄鼠狼直往他怀里偎。他抬起胳膊挡住了人们的手。
他深情地摸了摸黄鼠狼的头,然后把它放到草地上,推它一把,沙哑着嗓子说:“老弟!快跑吧……”
黄鼠狼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手,转身往树林里走去……
俊志叫道:“哎?你怎么把它放了……”
他没则声。
俊志一拉枪栓,端起步枪朝黄鼠狼瞄去。枪响了,子弹却射到了天上——就在俊志一扣扳机时,二虎子一把把枪杆架到了天上。
听到枪声,黄鼠狼又停了下来。它回头看了看抓着枪杆的二虎子,忽然一撩尾巴站起来,拱着两只前爪朝他作了三个揖,然后一转身跑了。
人们惊呆了,吓傻了!
(原载1988年第6期《人民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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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辰龙,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班毕业,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原在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搞专业创作,后调烟台日报社编文艺副刊。现寓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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