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横口
南横口实际上就在省道边上,但是以前从来不知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一带的马路上的喧嚣巨大,拉煤拉石头拉沙子的大车对向都形成成串的火车式的长龙,煤烟滚滚,烟尘蔽日,行经之处,地动山摇。每次经过避之唯恐不及,都想着赶紧开过去,就像急于从泥潭里抽身一样,哪有心思去观望两边有什么风景。
然而,这样的状态其实只是最近几十年的情况,前此的历史之中,这里都是山清水秀的绝佳之地。发源于山西水草山的桃河,在山间千回百转,终于在这宽阔的山谷中与发源于太行山中的冶河汇合。这汇合之处就是南横口。
人类选择聚居之地是有很多共同的规则的,种族不同,文化迥然,而且相隔万里,没有商量过,但是选择却是惊人的一致。南横口与德国的摩泽尔河汇入莱茵河的科布伦茨,在地理位置上是一样的,而且南横口还在两河交汇处有一座自然的矮山,天然地形成了德国之角那种人工修缮的巨舰船岛地势。不过源于民族与地域文化的差异,南横口在船艏位置上修建的是一道影壁墙,墙上雕刻着本地烧窑的历史浮雕。
影壁是本地文化中的一种鲜明存在,不仅对着路口的地方要有,对着河道,对着街道,对着水,对着山都要有影壁。连省道分岔的地方也不例外,都一定要有这样的源于心灵安全需要的风水建筑。
在南横口完全依附在临水的小山上的层层民居之间,这样的影壁也比比皆是,形成了一种墙与墙密集衔接的环回结构。因为所有的墙上都使用了大量的当地烧窑的特殊材料,所以形成了非常有特点的建筑风貌。这些烧窑用的材料学名叫做匣钵,本地人叫做笼盔,本来是装盛烧制品的保护罩,因为长期高温火烧,废弃以后就直接用做建筑材料垒墙用了。这种建筑材料垒砌的房子,冬暖夏凉,吸潮保湿而且外观呈现也非常美观,成了本地一大特色。这种物之为用的循环使用之道,贴合自然,将人与天地合一的生活用最具体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正是这样的天地人合一的建筑与居住格式使南横口的民宅之中,无论宽窄,都有一种极大的稳定感;让人能待得住,待得平稳,待得安详。即便是你只是参观,也仿佛能在一瞬间就可以认定这就是家,自己愿意建设,愿意花费全部的时间精力打造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并且几乎是立刻就已经意识到了所有最有诗意的位置。比如门口那个可以遥望、可以俯瞰下面的冶河的位置,那个烟囱似的一根根匣钵正中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鲜花与碧绿的槐树相映衬,而将整个夏日映衬得分外明媚的角度。
这里每一家的屋子,都有一种让人非常安然的坦然于世间的品质。这是现代住房所完全不具备的。现代的高楼大厦,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电的维持下,都在钱的支撑下,开发商和物业分分钟都要你掏钱,否则你就无法生活下去。
南横口这样俯仰天地山川河流的自然居所,不受制于任何人,不必听命于任何外在的力量,家家户户时时刻刻都敞开着与天地交流的门窗,自然就会有安居的安稳感了。这样的安稳感让这个小山村里走出了大量的名人,从抗日的英雄旅长到著名的陶瓷商人,从官员到读书人,小小的山村,到处都有名人故居的牌匾。
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淘洗,虽然如今南横口的老村子,也就是临着冶河河岸上的小山的层层叠叠的民宅,大多都已经无人居住,但是墙壁也依然坚固。在六月剧烈的阳光照耀下,像是地中海似的晃眼的反光里,上上上下下所有的民居都沉浸在一片褐黄色的建筑墙体的浓郁色彩氛围中。这样的氛围像是希腊的岛屿,也像是西班牙海岸,有一种难得的明媚与爽朗。
如今南横口的老村已经很少有人居住,街巷之间偶然遇到的大多都是干活的人。马路边的村名墙边,有一个汉子在砌墙,他显然是大工。一个单薄的女人㨄着一盆子水泥,几乎趔趄到歪倒的程度,一路艰难地从村子所在的小山上下来,给大工坐着辅助性的小工的活计。
这时候正有一路走着的爷孙俩从他们身边走过,五六岁的孙子戴着儿童草帽,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充满了生机地说着话。花白头发的爷爷以最大的耐心津津有味地领着他,连眼光之中都充满了无限爱意。
在接近正午的剧烈阳光里,山的那一边,临水的码头的四门门洞里,正有两个人在下棋,他们吹着阴凉舒爽的风,像是两个古代的剪影。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占据了可以俯瞰河道的一个亭子,靠在那里议论着过去的什么。而躲在沿河的台阶阴凉里休息的工人们,则一句一句地说着很响亮也很短暂的话。
这样的光线和话语声息,都标志着如夜一般安静的午时的到来。安稳的南横口古村落,正不动声色地迎接又一个曾经在时光深处重复了无数遍,如今绝对没有意外地又一个正午时分。
即便只是为了这份绝对安稳的正午时光,也已经不枉此行。在现在的华北平原上,这样的恒常而澄澈的安稳,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