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随笔】教师：守住底线，才有尊严
尊严是个大词，似乎，一直都是。大词的“所指”，大多庞大，神圣：民族尊严，国家尊严，法律尊严，国体尊严，等等。因此，在这个专制历史悠久、等级观念茂盛的国度，很长时间，仿佛只有“森严”，没有“尊严”——只有宏大、庄严、泛着圣光的物事，才“配称”尊严。便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之类，也多被关联成骨气、节操，至于“采薇而食”、“冲冠一怒”之类掌故，也总被归结于“殉节”或“殉情”，而无关尊严。“凡是在权力不平等的地方，它（自尊）都不可能在服从于其他人统治的那些人身上找到。”罗素的感叹，不知因何而起，但一度时期，我曾以为，尊严和沙发、肯德基、路易斯一样，是外来的洋词。
事实上，尊严并非某类人或物专有。像天赋人权一样，尊严是每个生命“固有”的东西。1948年，联合国发布《世界人权宣言》，开宗明义即说，“宣言”的因由之一，是“鉴于对人类家庭所有成员的固有尊严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权利的承认，乃是世界自由、正义与和平的基础”。62年后，我们终于有幸从大国总理口中听到“尊严”一词。只不过，当“让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严”的说法，成为国家和政府的重要努力方向和目标，至少可以说明，我们当下的生活中，尊严还是稀罕、奢侈之物，我们的尊严感还不够强烈，缺乏尊严、不够尊严的时刻，还非常普遍——正因如此，央视在盘点2010年“两会”热点时，曾津津乐道，政府工作报告首提尊严，“可载入史册”。
史册里，其实早有“尊严”。而且，其率先使用，就在教师身上——细想，似乎也正常，“师”跟“天地君亲”同列，虽忝居末位，至少也享受了“大词序列”的待遇——2300多年前，荀子便说，除“博习”（渊博的学问）之外，教师还需具备四个条件，第一就是“尊严而惮，可以为师”，即是说，有尊严和威信，能令人敬畏的人，可以为师。其后还有“耆艾而信”、“诵说而不陵不犯”、“知微而论”（《荀子·致士》）。尽管荀子并未明确“尊严而惮”的指标及含量，但他反复强调“博习不与焉”则表明，除知识和技能外，为人师者应有更丰富的层次，更严格的要求，而“尊严”是最为重要的——尽管这里的尊严，与“宣言”或“报告”里的，词义似有不同。
简单说，尊严就是权利被尊重，因此每个人都有尊严。教师，作为社会群体中特殊而重要的一支，其职业与生活，也避不开“尊严”二字。甚至，教师作为知识分子，对这个词语的理解度和需求感，远比其他群体更为敏锐、宽泛、丰富。无论是过去的“师道尊严”，还是现在的“尊师爱生”，都应是题中之义。而这，正是我说“特殊而重要”的原因——抛开所谓的“神圣”、“光辉”，我愿意简单理解：教师的尊严，上关教育的地位和影响，下涉学生的幸福和快乐。可以说，没有教师的尊严，就不可能有教育的成熟和理性；教师没有切实的尊严感，就不可能培养出有尊严意识的学生，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公民。
字典里有“师道”之说，包括“师承”、“求师学习”、“为师之道”等义项。而“师道尊严”，本指教师应当先受到尊敬，他所传授的道理、知识、技能才能得到尊重，后多指为师之道尊贵、庄严。《礼记·学记》云：“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就是说，要首先尊师，然后才能重道，真正重道，才能让人敬畏学习。在那个时代，教师是深受敬重和尊崇的。“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同前），意思是，教师给君王讲学，不必行君臣之礼。《论语》曾载：孔子在匡，被人围攻，颜回掉队，孔子以为他死了。后来师徒相见，颜回说：“子在，回何敢死？”就是说，老师你还在，我怎么敢轻易就死？钱穆先生借曾子的“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来剖解和梳理，肯定颜回是“重其任，故亦重其死”——尊师重道，一至于此。
尽管忝居“天地君亲”之后，但暗漫的岁月里，教师“斯文扫地”的时候，似乎更多。经魏晋门阀制度后，韩愈在中唐时曾浩叹“师道之不存也久矣”。而到元朝，社会等级序列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郑恩肖《心史》）；“儒”虽非确指“师”，但“师”似乎只能归入“老九”。按谢枋得的说法，教师则还要悲惨、耻辱得多：“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谓其无益于国也。”虽仍位列第九，却已在“娼”门之后。清人顾炎武曾感叹：“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在很长时间里，似乎也可以说：“一为教师，便无足观。”《围城》里的方鸿渐曾调侃：“一个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而在不算久远的过去，有很多人都享受过“臭老九”的待遇，其滋味，相信很多劫后余生的幸存者，至今仍印象深刻。
就此而言，重提、重寻、重申乃至重建“师道尊严”，并非没有历史基础和现实意义。而所谓的重建路径，我觉得首先应当是教师自己。孟子说“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套用一下就是，“人必自尊而后人尊之”。即是说，人得首先自尊，才能有尊严。这个尊严，显然不是虚词，也不只是名词，而是动词——按卢梭的说法：“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对教师而言，这种“维护”，至少应当包括苏霍姆林斯基所说的，“对自身的尊重、荣誉感、自豪感、自尊心”。教师只有通过自己的素养、品德、言行、精神、灵魂，才能赢得尊重和敬仰。所谓的“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应该是为人师表者必然的目标和追求。
王小波说：“尊严就是你走在任何地方，都被当作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东西来看待。”我们感受最多的，却是他讨论过的“行货”，甚至“牲口”——电影《芙蓉镇》里，秦书田被判刑时，对胡玉音说的就是：“像牲口一样活下去！”而在余华的《活着》里，对这种“牲口一样”的“活”，有更血淋淋的体现。在如此“苟延残喘”的境遇里，所谓尊严，对“只有生存，没有生活”的卑微者来说，绝对是“飞天茅台”那般的奢侈品。因此，师道尊严的重建，既要仰赖于广泛的群众基础，也必然涉及到制度层面的改进。道理很简单：在充满压迫、剥夺、严重不公的制度体系下，没多少人能够单独享有真正的尊严——尊严，绝非纯粹的主观心理感受，更是客观的社会身份或地位，它确立并体现在人际关系中，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参照的产物。要让每个人都享有尊严，让每个人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这必须靠公正的制度，严格的监控，才能得到保障。
尽管在这方面，时至今日不仅乏善可陈，反倒不时有让人悲观、绝望的极端事件发生。但是，在愤怒批判的前提下，我们所能有的，依然只是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事实上，关于教师的尊严，我最先想到的，只是“底线”。我说过：一个人可以没有底裤，但是不能没有底线。作为教师，不一定要有高远的目标，宏大的蓝图，但必须有起码的自我约束，必要的内心规范。比如说，认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就应当是我们的职业底线，而尊重学生及家长，也应当是必然的职业要求。在此基础上，再辅以对事业的敬畏，对真理的尊重，对美好的追求，这样的教师，自然更容易赢得尊严。教师有尊严，才能给学生以尊严，让他们感受到尊严的价值，学会给他人以尊严。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没有的东西交给别人，一个教师也不可能把自己没有的东西教给别人，无论知识，还是尊严。
这些话，原本是要写给茅卫东兄的。他送我《重寻教师尊严》时，我曾允诺写些阅读感受，但因杂务缠身，至今仍未践诺。这位《中国教师报》前任记者，如今重归校园的同龄教师，因为始终坚持“不做自己憎恶的人”这一“基本准则”，赢得了我的尊重。“如果我不能被允许说真话，那么，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沉默。”他说。尽管他书中所言说的，大多“小儿科”，如“把人当人看”、“至少可以不拖堂”，“让秘密成为秘密”，但要真正做到，也不容易——极端时的抉择，并不艰难，有沉勇之气、决绝之心，就够了，而寻常的坚守和执着，很难，细节处才见真功夫。所以，计划中向茅卫东兄致敬的文字，题目就是：守住底线，才有尊严——无论教师尊严的“重寻”，还是师道尊严的“重建”，我以为，都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