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济慈:谈谈读书、教学和做科学研究 | 展卷

严济慈(1901-1996)是我国著名物理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物理学研究奠基者之一,在压电晶体学、光谱学、大气物理学、应用光学与光学仪器研制等领域都作出了重要贡献。1923年,严济慈毕业于东南大学,同年赴法留学,1925年取得巴黎大学硕士学位,1927年获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建国后参与筹建中国科学院、参与创办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并出任名誉校长。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法兰西情书》收录了严先生在20世纪20年代赴法国留学期间所写的家书,多数为写给他的未婚妻、东南大学中文系才女张宗英的情书,还收录了他与几位知名科学家的书信及其他文稿。今天的文章原刊于《人民教育》1980年第11期,亦收入书中。

本文经授权节选自《法兰西情书》(商务印书馆,2021年5月第一版)。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购买此书。点击“在看”并发表您的感想至留言区,截至2021年8月22日中午12点,我们会选出2条留言,每人赠书1本。

撰文丨严济慈

01

读书主要靠自己,对于大学生来说尤其如此。读书有一个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过程,这就是听(听课)——看(自学)——用(查书)的发展过程。

听课,这是学生系统学习知识的基本方法。要想学得好,就要会听课。所谓会听课,就是要抓住老师课堂讲授的重点,弄清基本概念,积极思考联想,晓得如何应用。有的大学生,下课以后光靠死记硬背,应付考试,就学习不到真知识。我主张课堂上认真听讲,弄清基本概念;课后多做习题。做习题可以加深理解,融会贯通,锻炼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一道习题做不出来,说明你还没有真懂;即使所有的习题都做出来了,也不一定说明你全懂了,因为你做习题有时只是在凑凑公式而已。如果知道自己懂在什么地方,不懂又在什么地方,还能设法去弄懂它,到了这种地步,习题就可以少做。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就是这个道理。

一个学生,通过多年的听课,学到了一些基本的知识,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学习方法,又掌握了工具(包括文字的和实验的工具),就可以自己去钻研,一本书从头到尾循序看下去,总可以看得懂。有的人靠自学成才,其中就有这个道理。

再进一步,到一定的时候,你也可以不必尽去看书,因为世界上的书总是读不完的,何况许多书只是备人们查考,而不是供人们读的。一个人的记忆力有限,总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会走路的图书馆。这个时候,你就要学会查书,一旦要用的时候就可以去查。在工作中,在解决某个问题的过程中,需要某种知识,就到某一部书中去查,查到你要看的章节。遇到看不懂的地方,你再往前面翻,而不必从头到尾逐章逐节地看完整部书。很显然,查书的基础在于博览群书,博览者,非精读也。如果你“闭上眼睛”,能够“看到”某本书在某个部分都讲到什么,到要用的时候能够“信手拈来”,那就不必预先去精读它、死背它了。

读书这种由听到看,再到用的发展过程,用形象的话来说,就是把书“越读越薄”的过程。我们读一本书应当掌握它的精髓,剩下的问题就是联系实际、反复应用、熟则生巧了。

那么,我们怎样理解对某个问题弄懂与否呢?其实,我们平时所谓“懂”,大有程度之不同。你对某个问题理解得更透彻更全面时,就会承认自己过去对这个问题没有真懂。现在,真懂了吗?可能还会出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情形。所以,“懂”有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懂与不懂,只是相对而言的。这也就是“学而后知不足”的道理。

每个人都要摸索适合自己的读书方法,要从读书中去发现自己的长处,进而发扬自己的长处。有的人是早上读书效果最好,有的人则是晚上读书效果最好;有的人才思敏捷,眼明口快,有的人却十分认真严谨,遇事沉着冷静;有的人动手能力强,有的人逻辑思维好。总之,世上万物千姿百态,人与人之间也有千差万别,尽管同一个老师教,上同样的课,但培养出来的人总是各种各样的,决不会是一个模子铸出来,像一个工厂的产品似的,完全一个模样。

归根结底,读书主要还是靠自己,有好的老师当然很好,没有好的老师,一个人也能摸索出适合自己的读书方法,把书读好。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老师可以不要了,老师的引导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即使有了好的老师,如果不经过自己的努力,不靠自己下苦功,不靠自己去摸索和创造,一个人也是不能成才的。

当今,在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时期,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更是密不可分,相互交叉,出现不少边缘学科。所以理工科的学生,应该读点文科的书。同样,文科学生,也应该读点理工科的书。理工科的学生只有既懂得自然科学知识,又知道一些社会科学知识,既有自己专业的知识,又有其他学科的一般知识,这样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要求。

02

搞好教学工作是老师的天职。一个大学老师要想搞好教学工作,除了要有真才实学以外,还必须一要大胆,二要少而精,三要善于启发学生,识别人才。

首先讲要大胆,中青年教师尤其要注意这点。一些教龄较长、教学经验丰富、教学效果较好的同志一定有这样的体会,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讲课是一种科学演说,教书是一门表演艺术。如果一个教师上了讲台,拘拘束束,吞吞吐吐,照本宣科,或者总是背向学生抄写黑板,推导公式,那就非叫人打盹儿不可。一个好的教师要像演员那样,上了讲台就要“进入角色”“目中无人”,一方面要用自己的话把书本上的东西讲出来;另一方面你尽可以“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进行一场绘声绘色的讲演。这样,同学们就会被你的眼色神情所吸引,不知不觉地进入到探索科学奥秘的意境中来。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这就要求你必须真正掌握自己所要讲的课程的全部内容,也就是要做到融会贯通,运用自如,讲课时能详能简,能长能短,既能从头讲到尾,也能从尾讲到头;既能花一年之久详细讲解,也能在一个月之内扼要讲完。到了这种时候,就像杂技艺人玩耍手中的球一样,抛上落下,变幻无穷,从容不迫,得心应手。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自己知道的、理解的东西,比你要讲的广得多、深得多。我个人的体会是讲课不能现准备、现讲授,要做到不需要准备就能讲的才讲,而需要准备才能讲的不要讲。

老师对自己所教的课程掌握熟练,又能用自己的话去讲,才能做到毛主席讲的“少而精”,深入浅出。老实说,如果你只会照书本讲,你讲一个小时,学生自己看半个小时就够了。好的老师,虽曾写过讲义,著过书,讲课时也不会完全照着自己写的书或讲义去讲,他只需把最精彩的部分讲出来就行了。这是什么道理呢?可以打个比方,著书类似于写小说,教书则类似于演戏。要将一本小说改编成一出戏,不过是三五幕、七八场。从上一幕末到下一幕初,中间跳过了许多事情,下一幕开始时,几句话一交代,观众就知道中间跳过了什么情节,用不着什么都搬到舞台上来。搬到舞台上的总是最精彩的段落,最能感动人而又最需要艺术表演的场面。

要想教好书,还必须了解学生。下课后和学生随便聊聊,“口试”一下,不消半个小时,就可以从头问到底,学生掌握课堂知识的深浅程度就知道了,老师讲课就有了针对性,效果会好得多。现在有的老师对学生不了解,也分不出自己教的学生的程度来;上课前东抄西抄,上课时满堂灌,虽然教了多年书,效果也不会好。

好的老师要善于启发学生,善于识别人才,因材施教。你到讲台上讲一个基本概念,就要发挥,要启发学生联想,举一反三,这样才能引人入胜。这个问题是怎样提出来的,又是怎样巧妙地解决的,与它类似的有哪些问题,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启发式的教学”,它可以一步步地把学生引入胜境,把学生引向攀登科学技术高峰的道路上去,使人的雄心壮志越来越大。现在的大学生素质好,肯努力,男的想当爱因斯坦,女的想当居里夫人,都想为国家争光,为四化多做贡献,我们做老师的应该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成材。如果一个青年考进大学后,由于教学的原因,一年、二年、三年过去了,雄心壮志不是越来越大,而是越来越小,从蓬勃向上到畏缩不前,那我们就是误人子弟,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党和国家。这是我们当教师、办学校的人所应当十分警惕的。

03

许多学生准备考研究生,有些学生大学毕业后可能直接分配到研究所参加科学研究工作。大家常问:科学研究工作的特点是什么?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我认为,科学研究工作最大的特点在于探索未知,科学研究成果的意义也正在于此。恩格斯说过:“科学正是要研究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41页)科学研究工作是指那些最终在学术上有所创见,在技术上有所创造,即在理论上或实验上有所创新的工作。所谓创新,就是你最先解决了某个未知领域或事物中的难题,研究的结果应该是前人从未有过,而又能被别人重复的;得到的看法应该是从来没有人提出来,而又能逐渐被别人接受的。总之,科学研究工作的成果完全是你自己和研究工作的集体在前人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

因此,从事科学研究的人,要经过训练,要有导师指导,在学术上必须具备两条,第一是能够提出问题,第二是善于解决问题。

首先是你要在所从事的领域里,在古今中外前人工作的基础上,提出新的问题,也就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研究题目。这个题目应该是经过努力短期内能够解决的,而不是那种经过十年、二十年的努力都没有希望解决的问题。这一点是区分初、中、高级研究人员的重要标志之一。初级人员是在别人给他指点的领域、选定的题目之下完成一定的研究工作;中级人员自己能够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研究题目,并独立地去解决它;高级人员除了自己从事创造性的工作外,还应该具有指导研究工作的能力,能为别人指点一个合适的领域或题目。因此,对于一个研究生或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来说,找一个好的导师是很重要的。找怎么样的导师好呢?是年老的,还是年纪稍轻的?我说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年轻的导师自己正在紧张地做研究工作,你该做些什么,导师早已安排好了,也许一年半载就出了成果,这对一个研究生的成长是有利的。但是,由于你只是参加了部分研究工作,虽然出了成果,你和导师联名发表论文,但你可能还不完全知道其中的奥秘,也不完全明白它的深刻意义。如果你是在国外,你的导师也许把你当作劳动力来使用,回国以后你想重复,可能也做不起来。反过来,如果导师是年老的,他很忙,只能给你指点个方向,许多具体困难你只好自己去克服,出成果可能就慢些,但可以锻炼你独立工作的能力。跟这样的导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与他打交道的大都是当代名家鸿儒,你在那里工作,他们来参观,点个头,握个手,问答几句,可以受到启发和鼓舞,增强你克服困难的信心,有助于在研究工作中突破难关。

其次,要求科学研究人员有善于解决问题的能力。创造,实际上是一个克服困难的过程。你能够克服这个困难,你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有新的东西得出来了,也就是说你有所创新了。不管是搞自然科学还是搞社会科学都一样。要做科学研究工作,总会碰到一些困难的,没有困难还要你去研究什么?困难克服得越多,你解决的问题、得到的结果越重要,你所创新也就越大。所以我们讲一个人能不能独立地做研究工作,就是讲他有没有克服困难的能力、决心和信心。一个人的能力,就是在不断克服困难中锻炼出来的。培养人就是培养克服困难的能力。一个人能不能搞科研工作,并不取决于他书读的多少,而在于他有没有克服困难的能力。

怎样才称得上是第一流的科学研究工作呢?首先,研究题目必须是在茫茫未知的科学领域里独树一帜的;其次,解决这个问题没有现成的方法,必须是自己独出心裁设想出来的;最后,体现这个方法、用来解决问题的工具,即实验用的仪器设备等,必须是自己设计、创造,而不是用钱能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如果能够做到这些,就可以说我们的科研工作是第一流的。

在大学里,科学研究工作一定要与教学工作密切结合起来。我们现在需要搞好科研,更需要搞好教学。教学与科研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一所大学应该成为以教学为主的教学与科研中心。教书的人必须同时做科研工作,或曾经搞过科研工作。搞科研的人还要教点书,多与青年人接触,这样可以帮助你多思考一些问题。

一个老师把教学工作搞好了,科学研究工作做好了,由于长期的积累,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自己动手写书。可以说,写书是教学和科研工作的总结。写好一本书,特别是写教科书,意义是十分重大的。要写好书,就应该推陈出新,写出自己的风格来,绝不能东抄西摘,剪剪贴贴,拼拼凑凑。写书就好像是蜂酿蜜、蚕吐丝。蜜蜂采的是花蜜,经过自己酿制之后,就变成纯净甘美的蜂蜜。蚕吃的是桑叶,经过自己消化之后,就变成晶莹绵长的蚕丝。采花酿蜜,可说是博采众长,吐丝结茧,真正是“一气呵成”。那么,怎么样才是写出了“自己的风格”?就是要文如其人。除了数字、公式、表格之外,要尽量用自己的话去论述问题。当别人看你写的书时,就好像听见你在说话一样。中青年教师应该大胆写书,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总之,一个人要有所成就,必须专心致志,刻苦钻研,甚至要有所牺牲。法国小说家莫泊桑说过:“一个人以学术许身,便再没有权利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法。”

本文原刊于《人民教育》1980年第11期。应《红旗》杂志编辑部的要求,修改后,刊于《红旗》杂志1984年第1期。本篇选自《红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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