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宁宗一:另一种精神世界的透视——为关汉卿《谢天香》杂剧一辩
另一种精神世界的透视
关汉卿是一位经得起全方位检验的伟大作家——从文学艺术史角度 检验,他伟大;从文化思想史方面检验,他也伟大。可以说他民主性要 求很强烈,也可以说他的人道主义精神很突出,还可以说他的剧作整体 是一部形象化的心史。
关汉卿一生都在探索——探索人生、探索艺术。他既写出了《窦娥 冤》、《望江亭》、《救风尘》这样的作品,也写出了《单刀会》、《西 蜀梦》,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写了《玉镜台》、《陈母教子》、《谢天 香》这样的作品。这说明,关汉卿的创作意识和风格不是单一的。
正因为关汉卿是一个伟人,所以人们往往只能从一个侧面看到他,而他的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往往使研究者眼花缭乱,误入歧途。研 究对象的险峻,使研究者跋涉其中时产生晕眩,产生失误,这在科学史 上可以说是极为寻常的事。笔者在对《谢天香》欣赏之余,却有另一种 感触,和时贤的大作颇有抵牾。想借贵刊一角之地,把我的不成熟的想 法提出来,希冀在融洽的共同探讨中加深对关汉卿及其作品的理解。我 深信,评论失当之处是难免的;我得到的只能是警醒,而不会是过严的 诋诃。
① 贾仲明的关汉卿吊词,《录鬼簿新校注》卷上,第 9 页。关汉卿的《不伏老》散套。《祁州志》,“关汉卿故里”条。
① 《毛泽东选集》第 3 卷,第 871 页。
(一)
对罪恶的卖淫制度的深刻揭露,是关汉卿带给中国戏曲史的特异贡 献。我们还没有看到元代哪一位剧作家这样尖锐地提出卖淫问题。①
关汉卿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总是面向严酷的生活,怀着一种神圣 的道德感,深情地关心着被侮辱与被损害妇女的命运。剧作家从几个不同的视角,考察了妓女的悲剧性的生活和心灵轨迹。他.对.底.层.女.性.的.强.烈.关.注.被.分.成.若.干.触.发.点.,分.别.呈.现.在.不.同.的.剧.作.中.。因此,在我们对关剧进行整体性审美观照时,就看到了关汉卿面对生活思考的结晶体系 列。
但是,令人十分遗憾的是,过分地被冷落的是关汉卿别具一格的妓女戏《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以下简称《谢天香》)。而且似乎还被从 妓女戏系列中抛割出去,并在思想法庭和审美法庭上得到了极不公正的 判决。②是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以下简称《救风尘》)中的赵盼 儿形象,无疑是剧作家美学发现的新大陆。长期的卖笑生涯,使赵盼儿 在外观上失去了人的尊严,她可以和有钱的花台子弟们厮混,和花花公 子打情骂俏。但是,在她失去人的尊严的外观下,却有着对非人生活的 强烈抗议。尽管她自己历经屈辱,而对无知且又轻信的宋引章却诚挚地 呈现出一颗亲姐姐似的圣洁的灵魂。在《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以下简 称《金线池》)中,他仍然发现了这“可怜的动物”身上的人的精神价 值,在“社会的渣滓”中挖出了闪光的东西。赵盼儿也好,杜蕊娘也好, 她们凌厉的锋芒始终指向她们的命运的嘲弄者。关汉卿确实从这些被歧 视被践踏的人身上发现了他们金子般的善良和潜在的愤怒与抗议,这就 恢复和发现了她们作为人的真正价值,这是极为可贵的。
然而,从关剧的整体审美意识来看,这样的作品只是萌动在关汉卿内心的逼真性审美理想的外现,而对人生思考的另一面,是他对现实中 谢天香们的麻木灵魂的更加沉郁的忧虑。
① 现存 18 种关汉卿剧作中,以妓女为主角的旦本戏有《救风尘》、《金线池》、《谢天香》,占关剧六分之一。如果进一步把《元曲选》《元曲选外编》的 162 个剧本都统计进来,以妓女为“正旦”的也只有 7 个了,即马致远的《青衫泪》、石君宝的《曲江池》、戴善夫的《风光好》、张寿卿的《谢金莲》、李行 道的《灰阑记》、贾仲明的《对玉梳》和无名氏的《云窗梦》。
② 笔者因见闻有限,所见关汉卿杂剧研究的论著多不论及《谢天香》,只有黄克先生的《关汉卿戏剧人物 论》辟有专节进行较充分的评鉴,但采取了基本否定的态度。笔者过去也曾是这样看的,现在仔细想想, 不是没有问题。
《谢天香》与《救风尘》、《金线池》似乎渊薮不一,呈现出迥然 不同的艺术风貌。如果说《救风尘》和《金线池》是关汉卿以亢烈、凄 切的高腔唱出卖淫制度下妓女的悲歌和战歌,那么《谢天香》则是以低 吟浅唱的沉缓调子宣叙多少个岁月、多少个天香在麻木循环着的悲剧。 这在当时是一个更加切近现实的严肃思考。
扩而大之,在《谢天香》里确实没有关剧的一贯风貌:这里既没有 刀光剑影的拚搏(如《单刀会》),也没有惊心动魄、壮烈激昂的牺牲(如《窦娥冤》),更没有崇高人格的献身(如《蝴蝶梦》)。在这里 展示的是那样琐屑、平庸和无聊的生活。然而正是在这样窒息的氛围内, 人的理想渐渐熄灭,感情慢慢冷寂,精神悄悄僵死,心灵默默腐烂。关 汉卿几乎是含着深情的泪花凝视着自己主人公的生活历程的,在他的笔 触下,谢天香的精神世界,她的对自由的向往始终是作者着重描写的对 象,谢天香不像杜蕊娘灵魂犹如一团火,她的性格也不如赵盼儿那样不 屈不挠。但像她这样一个聪明、敏感、感情纤细、富于幻想的少女,被 命运抛到那样一种环境,千百种的不公平,对她的敏感的神经尤其不能 容忍。通过“改词”这一细节,我们不仅看到谢天香的聪慧机敏,更看 到她那要迸发出来的郁愤简直如暴风雨前的滚滚乌云;有时在无可奈何 之中她的幻想又凝结为人间难得见过的形态和色彩。然而她追求的唯一 的人生目标从来未曾动摇:“怎生勾除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做 个自在人”(第二折)。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甘沉沦的女性对自身解 放的天然的起码要求。可是,谢天香的真正精神悲剧却在于她并不能清 醒地认识到仅仅有跳出烟花火海的愿望和行动,并不就能“做个自在 人”,在这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因为生活早就昭示;在吃人的封 建社会,对于一个妓女跳出烟花火海,并不意味就能取得人身自由,往 往是“闪了他闷棍着他棒”、“出了荸篮入了筐”(第二折[煞尾])。 而更可悲的是,谢天香从始至终就未能摆脱人身依附的精神状态,而一 天不摆脱人身依附关系,她就无“自在”可言。剧本所展示的正是这样:
谢.天.香.从.来.就.没.有.获.得.过.精.神.独.立.的.幸.福.。
多才多艺而又绝顶聪明的谢天香,虽然自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金 笼内的鹦哥”(第一折[油葫芦]),但是却对自己的身陷风尘表现了一 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为了结束卖笑生涯,她一开始就把跳出烟花火海的 希望寄托在柳永身上,梦想柳永一旦高中,自己就可以“五花官诰”、 “驷马香车”,做一个“夫人县君”。后来钱大尹担心柳永走后,她仍 从事送旧迎新的勾当而玷污同堂故友、“一代文章”柳永的高才大名, 遂以娶天香做小夫人为名,保护性地把她藏在自己家中,天香不知真相, 竞自惭形秽,深怕尊卑悬殊,不敢高攀钱大尹。此后竟又因三年的小夫 人生活的“有名无实”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谢天香的这种自身不可逾越的精神局限性,为关剧研究者看作是作 者为了肯定钱大尹,不惜歪曲了谢天香:她没有怨,没有恨,只是一味 地摇尾乞怜,完全是一副卑躬屈膝、自轻自贱的奴才嘴脸。①这就言重了。 如果不是对谢天香的苛求,就是对剧作家关汉卿的一大误解。
① 参见《关汉卿戏剧人物论》,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14 页。
窃以为要真正理解谢天香的性格和关汉卿塑造这个典型的美学真谛,不能迷失了剧作家的创作意旨。而关汉卿的创作意旨却又是如此分 明,即他仅仅是.写.了.一.个.身.陷.风.尘.的.妓.女.想.跳.出.火.坑.的.急.切.心.理.和.愿. 望.。关汉卿压根儿就没想把天香写成在内心燃烧着不息的生命烈火、酷 爱自由和敢于冲破一切桎梏、做困兽犹斗的战士。关汉卿压根儿没想把 天香和柳永的关系写成由于爱情理想的驱使,从而点燃了天香热烈的情 欲之火,酿成一段火烫灼人而又凄惨哀婉的情史。不。关汉卿在直面现 实时,他瞩目的是谢天香的“这一个”悲剧性命运。他在构思这个杂剧 时,着眼点无论是谢天香的生活观、爱情观,或是她心灵深处的隐秘感 情,都围绕着一个主轴转动,这就是跳出娼门,跳出这以出卖肉体为生 活的火坑!在谢天香看来,和柳永做伴也好,做钱大尹的小老婆也好, 这一切都“强似那上厅的祗候”。
事实上,在天香的内心深处的最大隐痛,是对娼门生活的极度憎恶, 因为那“匪妓”的处境太可悲了,名声太卑贱了。她何尝不知道钱大尹 是“架海紫金梁”,自己是“临路金丝柳”,但一旦被纳为妾,她还是 认为这是跳出火坑的一条路。很清楚:剧作者完全无意把谢天香描绘成 一个具有清醒的反封建意识的女性,也没有着意去写她为了追求自己的 自由爱情,而和特定的什么人物(一般来说,这种人物代表着某种横逆 势力)去作针锋相对的斗争。关汉卿是如此严格把谢天香的理想规范在 争取跳出火坑的层面上,而且决不为人物的每一行动确定价值的归宿, 从而使整个剧作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推动着,一切又都在顺 乎自然的形态下显现出浓烈和冷隽的色调。
谢天香为要跳出火坑而作的追求和挣扎,无疑是十分正当合理的,因为这毕竟说明谢天香决不甘心沉沦,她企望的是过人的生活,或者说 谢天香体现了民族文化心理中普遍的求生存求幸福的意识。恩格斯曾 说:“卖淫只是使妇女中间不幸成为受害者的人堕落,而且她们也远没 有堕落到普通所想象的那种程度。”①谢天香是有人生追求的,但是,我 们也发现,作为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中的一个不幸者,谢天香的追求和挣 扎不仅带有很明显的盲目性,而且在精神状态上还带有先天的软弱性。 第二折[贺新郎]一曲出色地描绘了谢天香这种复杂的心态:
呀,想东坡一曲满庭芳,则道一个香霭雕盘,可又早祸从天降!当时嘲拨无拦当,乞 相公宽洪海量,怎不的仔细参详!(钱大尹云:)怎生在我行打关节那?(正旦唱)小人便关节煞,怎.生.勾.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他则是一时间带酒闲支慌,量妾身本开封府阶下应承辈,怎做得柳耆卿心上谢天香! 在这里,谢天香同赵盼儿和杜蕊娘是全然不同的性格。赵盼儿面对带有 无赖相的花台子弟周舍和杜蕊娘面对狠心的娘都表现出气性高、脾气 犟、大胆泼辣、敢说敢做、口齿锋利的反抗性品格。而天香在同钱大尹 首次对阵中,就显得信心不足、惶惶不安,感觉“祸从天降”,于是相 对于钱大尹,她的那种“自卑情结”,就只有企望钱大尹的宽容、谅解 和同情,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柳永的心上人。究其原因,不仅在于她的 社会地位的低下,更在于她缺乏一种反抗的主体意识的武装。对自己所 追求的理想缺乏一种自觉的意识,因而也就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她决不是一个主动的、自觉的叛逆者,而是在一个精神起点很低的位置上被 动地推到改变既定命运的舞台上去的。由于在精神境界上没有真正的超 越,所以在相当程度上,她仍然是依靠传统凝聚的妓女层的群体意识而 生活,这就是说,要去改变她的身分和地位时,她非但没有表现出一种 令人解放的欢欣,反而忧心忡忡,因为她企盼的只是别人“恩赐”给她 幸福。这是对妓女中某一类人的灵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的文学透视。 总之,站在我们面前的谢天香虽然有跳出火坑,追求人的生活的愿望, 但却缺乏以自己的意志力量争取这种幸福的勇气,因为她始终就没有摆 脱人身依附意识的束缚。如果从政治眼光看,天香的思想和行动是很难 理解的,但从审美眼光看,天香的性格形象却是很真实的,因为形象内 涵本来就是矛盾的,而人的情感态度也常常是矛盾的。正如马克思所说: 任何个人,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和关系中的个人,而不是思想家们所 理解的'纯粹的’个人。”①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第 71 页。
(二)
上面我们探讨了生活的严峻性,除了它的客观品性之外,更在于处 于特定生活状态中的人的不自觉性。然而值得人们注意的是,伟大的人 道主义者关汉卿以透彻的理解和同情,在幽暗、压抑、充满沉重感的色 调里,为不幸的谢天香勾勒出她的无可违抗的人生轨迹。试看下面这支 曲子:
[牧羊关]相公名誉传天下,妾身乐籍在教坊,量妾身则是个妓女排场,相公是当代名 儒,妾身则好去待宾客,供些优唱。妾身是临路金丝柳,相公是架海紫金梁,想你便意错 见、心错爱,怎做的门斯敌、户厮当?
谢天香用了一连串的对照比喻,说明她和钱大尹并非门当户对,也就是 说谢天香对社会地位的悬殊有清醒的认识。在她耳边不时鸣响着的是钱 大尹亲口宣布的律令:“歌妓女怎做的大臣姬妾!”“品官不得取娼女 为妻!”(第四折)因此这支曲子所揭示的心理内涵,从表层看是说自 己不配做你大尹的小夫人,但其深层的潜台词何尝不是提示:你大尹占 有我不是违背你自己宣布的律令吗!所以钱大尹一旦命令张千把天香弄 到宅中去时,谢天香立即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笼中鸟,也就在这时,她 才感叹地说出一句绝非对柳永绝情(实为万不得已)的话:“杭州柳耆 卿,早则绝念也!”
此时此刻的谢天香已经痛苦地感到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
[二煞]则恁秀才每活计似鱼翻浪,大人家前程似狗探汤。则俺这侍妾每近帏房,止不 过供手巾到他行,能勾见些模样。着护衣须是相亲傍,止不过梳头处俺前靠着脊梁,几时 得儿女成双?
谢天香在这里抒发的感情可不像有的论者所言:“原来她所不满足的只 是钱大尹不能跟她'似鱼翻浪’样的亲近!反过来,如果钱大尹也能像 柳耆卿那样跟她'似鱼翻浪’一样相处,她也是乐于相从的”①。这明明 是对此时此地天香的尴尬处境和特定心理的天大误解。文学是一门探索 人类心灵的艺术。我们应当看到谢天香心灵辩证法的轨迹:第一,谢天香在这里明确表示:跟柳秀才在一起如鱼得水,自在逍遥;做钱大尹的 小老婆可没有这样的舒服和自由,侍妾的生活可不好过;第二,谢天香 只是在刚.刚.听.到.宣.布.她.为.大.尹.的.小.夫.人.时.作.出.的.反.应.,此时此地的谢天 香还没尝到那“有名无实”令人尴尬的三年小夫人的生活;第三,她明 明悲叹“几时成双”,不就是感觉和意识到了一入虎口,做个自在人就 完全成了泡影。评论者忘记的那一句台词是如此重要:“(云:)指.望. 嫁.杭.州.柳.耆.卿.,做.个.自.在.人.,如.今.怎.了.也.!”谢天香分明惦念着柳耆卿, 只是事到如今,身不由己,她完全无能为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只能 无可奈何地成为钱大尹掌上的玩物了!
① 参见《关汉卿戏剧人物论》,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14 页。
关汉卿真是写情的圣手。他善于以.情.写.戏.,任手笔随情奔驰纸上,我们不妨吟咏、玩味那凄怨、悲愤的一曲:
[煞尾]罢、罢、罢!我正是闪了他闷棍着他棒,我正是出了荸篮入了筐。直着咱在罗 网,休摘离,休指望,便似一百尺的石门教我怎生撞?便使尽些伎俩,乾愁断我肚肠,觅 不的个脱壳金蝉这一个谎!
上引三支曲文是关汉卿剖析角色心理情感结构的范例。而[煞尾]一曲更 是把谢天香在特殊环境中的悲剧心理点染得淋漓尽致。他把人物热烈与 冰冷、明朗与阴暗、欢乐与抑郁、勇敢与怯懦、高尚与渺小等多种心理 因子动人地交织在一起,从而建构了一个非常真切而又富于魅力的活生 生的人的心理谱系。同时又通过具有强烈震颤力的情感的涨潮和落潮, 使人们深切地感受到人物内心痛楚的程度。一句“休指望,便似一百尺 的石门教我怎生撞?”把个谢天香那种难逃钱大尹罗网的悲苦心情最准 确地揭示了出来。这样一个弱女子,面对着的是封建专制制度的庞然大 物,她又如何掌握自己命运呵!谢天香既是封建专制的牺牲品,又是封 建传统的负载者,在她身上集中了封建专制重压下和封建意识毒害下的 底层妇女的一切悲剧因素。因此,谢天香的悲剧性命运就带有很大的概 括性意义,它不光属于谢天香,也属于一切处于社会底层的每个谢天香。 所以剧本对谢天香悲剧性命运的描绘,就有了某种形而上的认识涵义。
(三)
应该看到,关汉卿对于谢天香的同情与爱,是对悲剧主人公深刻理 解之后的同情与爱,而不是爱谢天香的自我否定的精神状态。对于谢天 香的希冀跳出火坑的急切心理,剧作者是充分理解的;身处社会底层的 谢天香对自己的非人生活不是茫无所知,犹如历代中国被压迫妇女在不 断被迫做出大大小小的牺牲时每次都不会茫无所感一样。然而她们却往 往为了否定自身存在的生活时,却又去否定自己的人格。她们自觉地压 抑,从而确认依附关系,因此以其表层心态来观察,往往是“略有所感, 复归平静”。在剧作中展示的谢天香的精神状态也往往是以“不该做如 此非分之想”以自谴(如作钱大尹的小夫人),又以“幸而未曾如愿” 来自我解嘲(终未做“有名有实”的小夫人)。为了改变自己原有的社 会地位,取得人们的承认,天香是以牺牲自己的独立意志为代价的。人 身依附性,对于天香来说不但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是精神惰性的表 现。因此,天香的想跳出非人的生活的火坑主要是求诸他人,而非求诸“己”,她的人生目标并非是谋求自我的肯定与自我的解放,并通过自 我的肯定而达到对人的本质的占有。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确认了依附关系 是她实现自我的唯一渠道。她全然没有试图由依附性格走向独立不羁的 蝉蜕过程。她总是陷入无法真正超越自我的痛苦之中,第三折有这样一 段情节:谢天香和钱大尹的侍妾们一道掷骰子游戏,为了一点点输赢又 动了肝火,偏偏这场面为钱大尹撞上,她只好乞求大尹的宽恕,钱大尹 借机试探她的心思,便以骰盆中的骰子为题,要她赋诗一首,谢天香当 即口占一绝:“一把低微骨,置君掌握中;料应嫌点涴,抛掷任东风!” 这是谢天香自我否定精神的真实写照,也是谢天香真正精神悲剧之所 在,她始终自贬自抑、自怨自艾,或者说是她的精神状态始终是一元的, 不是二元的。无论是在她自己还是在旁观者看来,她的精神生活不存在 可以感知的重大矛盾。谢天香精神生活的这种线性性质揭示的规律性就 是:自足的、闭锁的、循环的。她虽然意识到了自己命运的不幸,但缺 乏悲剧感,没有彻底突破生活的要求。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说谢天香 这个形象只.有.一.定.的.现.实.性.,但.决.不.具.有.理.解.性.。谢天香给我们的感受 仍然是和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尽管如此,我们却绝不能否 定天香“这一个”形象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因为从观众和读者的角 度说,对谢天香的精神状态——逆来顺受、思想麻木、视野短浅、胸无 大志、随遇而安、以苦为乐——我们固然不能赞同,然而我们又不能不 为之叹息。观者也是有心人,也有复杂的感情,我们毕竟不能超越时代 去替代彼时彼地的谢天香去思考和行动;我们毕竟不能忽视,传统观念、 社会地位和历史环境对她的强制力,特别是她自身潜意识中的惰性使她 困惑、畏缩,这一切也构成了观者审美感受上的复杂性。我以为这是符 合艺术创作与欣赏规律的。万不可把这一切归咎于剧作家对谢天香形象 把握上的局限性所产生的消极作用。因为要求古代剧作家的感情达到化 学的纯度,我们拿到的将是一套社会学图解。
从另一角度看,谢天香的形象更切近生活常态,具有更强烈的生活 实感。因为性格的“不可爱”处是性格的缺陷,这种性格的缺陷反映着 人的局限性,而真实的人性既有能动性又有局限性。由此我们可以得出 这样初步的结论:《谢天香》之美,不是伦理美和道德美,即不是生活 美,而是悲剧中的艺术美。由于谢天香自身不可逾越的精神局限性,延 续了千余年的中国妇女的悲剧在她身上仍然继续着,铸成了谢天香性格 和精神的悲剧,这就是谢天香形象闪光的美学原因。总之,她既体现出 准确的时代感,同时又提供了反思的基础。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在谢天香的个人命运里,我 们最终看到了一幅远比单个人的具体命运更普遍更深刻的人生图景。这 幅人生图景,是以人的与生俱来的权利要求与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之间极 端不协调作为标志,这种极端不协调性建构了《谢天香》一剧中推进情 节发展的最根本的冲突。总之,正由于谢天香的形象是源于生活的,是 典型的,是有现实意义的,那末它就有权进入作品。更由于《谢天香》 一剧的艺术特色具有反思性——实质上剧作家涉及到了精神解放这个主 题,在客观上就有更多值得人们思考的东西。谢天香形象的任务仅限于 提供反思的基础,人物本身还未能进行这种反思,这是符合我们古代社 会生活中相当数量的妇女的思想实际的。我们过去习惯于一碗清水式的艺术形象太久了,长期颇乏关注特异性格的把握,殊不知,如果人为地 把人塑成完美的人,便会造成文学艺术的一种病态,因为美.对.性.格.的.要. 求.,并.非.要.求.性.格.的.完.美.。
至于结尾,关汉卿《谢天香》一剧中,他的审美意识也未能超越传 统审美心理喜欢“大团圆”的倾向,这就把复杂的现实生活在相当程度 上简单化了。喜欢“大团圆”是忧患意识派生出来的“乐观”情绪和精 神。现实是残酷的,人生是惨谈的,可以到艺术中寻求安慰和解脱,生 活本质是“缺”,可以到艺术中去求“圆”。这种忧患意识往往创造出 “大团圆”的结局,关汉卿也没跳出这个心态模式,所以它在结尾处使 剧本“定格”在生活的表层上,这是局限性的表现,但人们又怎能苛求 一个七百多年前的古代戏剧家呢?
话又说回来了,作为一个观众来说,看这个戏时,是希望柳耆卿和 谢天香团圆的,因为观众看得很清楚(只有戏中的谢天香蒙在鼓里), 柳永是毫无二心地爱天香的,天香也是心中有这个“一代文章”的柳永 的,而钱大尹的“智宠”只是玩弄了一个把戏,最终他是要完璧归赵的。 反过来说,谢天香不和柳永团聚,那么,胜利者倒是在其中玩弄手段的 钱大尹了,而不是柳永与谢天香的爱情。因为谢天香无论如何还是对柳 永难以忘情的。结尾似乎是个喜剧,但关汉卿昭告世人的是:隐藏在这 部喜剧背后的,那是一个黑暗残酷的社会!在这反常的环境中,像谢天 香这样要求过正常合理生活的女性,积压了多么沉重的苦闷呵!
关汉卿的创作特色是榛楛弗剪的深山大泽,而不是人工修饰的盆
景。它蕴含着内在美,逗人寻味,启人遐想,令人产生一种散发性的多 向思维。《谢天香》杂剧像关汉卿其他杂剧一样,都体现了他是剧坛的 宿将,征服人类心灵的大师。
伟人往往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关汉卿是一个伟人,人们往往只能从一个侧面看到他。我们只有把这些侧面加在一起,才能构成一个真正 的、本来面目的关汉卿。
同时我们还要指出一点,关汉卿是一位勇于开拓的艺术家,他不是在自我封闭的心理状态中进行创作,而是在与外界“对话”的过程中不 断摄取新的信息并调整自己的创作意识中进行创作的。这就构成了他的 剧作的千姿百态的丰富性。歌德曾说:“我所有的作品,都不过是一个 伟大告白的片断”。①从整体上看,关汉卿全部杂剧也是一个伟大的“告 白”。这“告白”就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关汉卿的个人性格和 人生哲学,而其中的每一本杂剧又都不过是他伟大告白中的一个片断, 即都是关汉卿所体验的丰满人生的一个方面,《谢天香》的价值应当作 为一个伟大“告白”的“片断”来理解,这是艺术鉴赏规律和文艺批评 所要求于我们的。
① 《歌德谈话录》。
(原载《戏曲艺术》1987 年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