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郑振铎: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 的三角恋爱剧----指点社会 尽包罗世态人情
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 的三角恋爱剧
一 史料的渊薮
在官书,在正史里得不到的材料,看不见的社会现状,我们却常常 可于文学的著作,像诗、曲、小说、戏剧里得到或看到。在诗、曲、小 说、戏剧里所表现的社会情态,只有比正史、官书以及“正统派”的记 录书更为正确、真切,而且活跃。在小说、戏剧,以及诗、曲里所表现 的,不一定是枯燥的数字,不一定是无聊的事实的帐本,——要在那里 去寻找什么数字,十分之十是要失望的——而是整个的社会,活泼跳动 的人间。
我以为,我们今日要下笔去写一部中国历史,——一部通史,文化 史,社会史,经济史┅┅等等——如果踢开了或抛弃了这种活生生的材 料,一定要后悔不迭的。唐代的史料存在于《太平广记》和《全唐诗》 里的,准保要比新、旧《唐书》多而重要。同样的,我们要知道元代——这个畸形的少数民族统治的黑暗时代——的状况,元杂剧和元散曲却是第一等的最活跃的材料的渊薮。 那些戏剧的题材,尽管说的秦皇、汉祖,写的是杨妃、昭君,唱的是关大王、黑旋风,歌颂的是包龙图、王翛然,描写的是烟粉灵怪、金戈铁马、公案传奇,然而在这一切人物与情节的里面,却刻骨镂肤的印 上了元这一代的社会的情态——任怎样也拂拭不去,挖改不掉。
同时,元这一代的经济力是怎样的强固的爬住了这些戏剧、散曲,而决定其形态,支配其题材的运用之情形,也可于此得见之。 诚然的,现在留存的许多元剧,还有令我们感到不足的地方,特别是有许多曾经过明人的改订、增入,而失去了一部分的原形。但那也并无大害。我们很不难在那真伪的材料之间求得一个决定。 这里所论的,是许多可讨论的题材里的比较有趣的一个,就是论及元剧里所写的商人、士子和妓女间的三角恋爱的争斗的。以这种“三角恋”的故事为题材的元剧,不在少数,存留于今的也还有不少。然其间, 我们很可以窥见元这一代的经济状况的一斑。而同时也便说明了:构成 了这种式样的三角恋的戏剧的,乃正是元这一代的那样的“经济状况” 在幕后决定着,支配着,指挥着,或导演着。
二 叙写商人、士子和妓女 间的“三角恋”的诸剧
以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的争斗为题材的杂剧,很早的便 已经开始了。杂剧之祖的关汉卿,曾作着一本《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据今日的元曲选所载的,此剧的故事为郑州人周同知的儿子周舍和一个 秀才安秀实间的争夺妓女宋引章事。但臧晋叔所添注的“说白”,未必 可靠。仔细读着全剧,所谓“周舍”者,实是“商”而非“官”。他是 一个富商,并非一个官家子弟。
[雁儿落]这厮心狠毒,这.厮.家.豪.富.,冲一味虚肚肠,不踏着实途路。(第四折)
[赚煞]┅┅哎,你个双郎子弟,安排下金冠霞帔,却.则.为.三.千.茶.引.,嫁.了.冯.魁.。(第 一折)
还不明明的说是和双渐、苏卿的故事相同么?不过苏卿之嫁冯魁,是心 不愿,宋引章之嫁周舍(?),却是她自己所欲的。她不听她好友赵盼儿 之劝,竟抛弃了穷秀才的安秀实而嫁给了豪富的周舍。这大约是人情世 态之常。但后来,引章为周舍所虐待,赵盼儿才偕安秀实去救出了她。 结果,还是秀才胜利。
所谓双渐、苏卿的故事,曾盛行于元这一代,作为歌曲来唱者不下 七八套(皆见《雍熙乐府》)。王实甫则写了《苏小卿月下贩茶船》一 本。张禄《词林摘艳》存其一折(《粉碟儿》套,大约是第二折吧)。 其故事是:妓女苏小卿喜书生双渐,而渐则贫穷无力。有茶商冯魁者, 携二千茶引发售,遇见小卿而悦之。即设计强娶了小卿到茶船上来。小 卿终日在船无聊。后双渐为临川令,复将小卿夺了过来。
无名氏《斗鹌鹑》套,写“赶苏卿”事,最为明快。小卿和双渐相 见了:
[么篇]┅┅见了容义,两意徘徊,撇了冯魁。怎想道今宵相会!解缆休迟,岸口慌离, 趁风力到江心一似飞。
[尾声]冯魁酩酊昏沉睡,不计较苏卿见识。一个金山岸醒后痛伤悲,一个临川县团圆 庆贺喜。
他们是这样的双双脱逃而去。实甫的一套,写的却是鸨母和冯魁设计, 伪作双渐写给小卿的信,和她决绝。她虽因此不得已而嫁了冯魁,而心 里却是百分的不愿意。“你道是先忧来后喜,我着你有苦无甜。”
[尧民歌]使了些精银夯钞买人嫌,把这厮剔了髓,挑了筋,剐了肉不伤廉。我从来针 头线角不会拈,我则会付粉施朱对妆奁。心严财钱信口添,着这厮吃我会开荒剑。
这故事成了后来许多同型故事的范式。许多写商人、士子、妓女间 的三角恋者,均有意无意的受了这双渐、苏卿的故事的影响。
马致远的《江州司马青衫泪》也便是双渐、苏卿故事的翻版之一。
不过把双渐改成了白居易,苏卿改成了裴兴奴,冯魁改成了浮梁茶客刘 一郎耳。白香山的一篇那末沈痛的抒情诗《琵琶行》,想不到竟会变成 了这样的一篇悲喜剧!白居易和妓女裴兴奴相恋。当他出为江州司马时, 兴奴却被欺骗的嫁给了茶客刘一郎。后二人复在江州江面上相逢。兴奴 等刘一郎睡了之后,却便偷上了居易的船而逃去。因元微之斡旋之力, 皇帝竟同意于他们的婚姻,而将刘一郎流窜远方而去。
武汉臣的《李素兰风月玉壶春》也是可被放在这一型式里的。号为 玉壶生的秀才李斌,在春天清明节,到郊外去踏青,遇到了妓女李素兰, 便即偕同赴妓院里去。同居了许久。有故人陶伯常的,经过嘉兴,取了 李斌的万言长策,去见天子。而李斌却受尽了鸨母的气。有个客人甚舍, 见素兰而爱之。他原是装了三十车羊绒潞绸到这嘉兴府做些买卖的。鸨 母逼走了玉壶生,要教素兰嫁给甚舍。她不肯,竟剪了头发。有一天, 素兰正约玉壶生相会,为甚舍等所冲破,而告到了官。这官恰是陶伯常。 他已由京回来。这时,天子已看了玉壶生的万言策,甚为嘉许,便命他 做了本府同知。素兰遂嫁了他。而甚舍却抗议道:“同姓不可为婚。” 素兰证明本身姓张,不姓李。于是甚舍被断遣还乡,而玉壶生和素兰则 “从今后足衣足食,所事儿足意。呀,不枉了天地间人生一世。”
这样的结果,诚是秀才们所认为“不枉了天地间人生一世”的! 无名氏的《逞风流王焕百花亭》,那故事正是连合了双渐、苏卿和
玉壶春的。而情节更惨楚,遇合之际,更为娇艳可喜。有妓女贺怜怜的, 在清明佳节,到郊外去游玩。于百花亭上遇见了一个书生,风流王焕。 因了卖查梨条的王小二的介绍,二人便做了同伴。半年之后,王焕没了 钱财,却被鸨母赶他出去,将怜怜嫁给了西延边上的收买军需的高常彬。 常彬居怜怜于一萧寺,内外不通消息。又是王小二替他们传达了一番信 息。于是王焕便扮做了一个卖查梨条的。
[随尾熬]皂头巾裹着额颅,斑竹篮提在手,叫歌声习演的腔儿溜。新得了个查梨条除 授,则这的是郎君爱女下场头。
他进了寺,和怜怜相见。得知高常彬私吞军款的事,便到延西边上,向 种师道告发了他。师道将常彬杀却,怜怜便嫁给了王焕。这剧所写的高 常彬,虽不是一个商人,却是一个收买军需的“买办”,仍是“商人” 的一流。
元末明初的作家贾仲名,有《荆楚臣重对玉梳记》一剧,写的也是 双渐、苏卿型的故事。有妓女顾玉香的,和秀才荆楚臣作伴了两年。不 料有一东平府客人柳茂英,装二十载棉花来松江货卖。他见玉香而喜之, 要和她作伴。当然,那妓家是欢迎他的,便把荆楚臣赶出门外。楚臣得 了玉香之助,到京求取功名。茂英再三的以财富诱惑玉香,都被她拒却 了。玉香对他说道:“则俺那双解元普天下声名播,哎,你个冯员外舍 性命推没磨,则这个苏小卿怎肯伏低将料着,这苏婆休想轻饶过。呆厮, 你收拾买花钱,休习闲牙磕。常言道:井口上瓦罐终须破!”但茂英还 是不省得。玉香被他缠得慌,便逃到京城去。楚臣却中了状元,除句容 县令。在途中,玉香为茂英追及。正在逼她时,恰好遇见楚臣。那柳茂 英便被锁送府牢依律治罪,而玉香却做了楚臣的夫人。“探亲眷高抬着 暖轿,送人情稳坐着香车。”好不体面。
石君宝的《李亚仙诗酒曲江池》一类的杂剧,也可归入这一行列里。
不过缺少了商人的一角,而露面者却只有鸨母的恶狠狠的面目耳。 未见流传的杂剧,今见载于《录鬼簿》里者,我们如果就其名目而爬搜了一下,一定还可以寻到不少的这一类的剧本。
白仁甫有《苏小小月下钱塘梦》,武汉臣有《郑琼娥梅雪玉堂春》, 戴善甫有《柳耆卿诗酒玩江楼》,王廷秀有《盐客三告状》,殆皆可归 入这一类型里去的。而纪君祥有《信安王断复贩茶船》的一剧,也许便 是故意开玩笑的一个关于冯魁的翻案文字的滑稽剧吧?《盐客三告状》 也许亦为其同类。
三 商人们的被斥责
但这一类型的故事,其共同的组织是可知的。第一,士子和妓女间 的热恋。第二,为鸨母所间隔,而同时恰好来了一个阔绰的嫖客。鸨母 便千方百计的离间士子与妓女间的感情,或设法驱逐了士子,欺骗着妓 女,强迫她嫁给了那阔绰的嫖客。这阔绰的嫖客呢,大约不是有二千茶 引的茶商,便是一个豪富的盐商,一个手头里把握无数钱财的军需官, 或一个贩潞绸的山西客人,或一个有二十载货物的棉花商人。第三,妓 女必定反抗这强迫的姻缘——但也有自动的愿意嫁给的,像《风月救风尘》,但那是例外。——她或以死自誓,剪发明志,像《玉壶春》里的 李素兰,或私自脱逃了去寻找她所恋的,像《重对玉梳记》里的顾玉香。 但最多的是,不得已而嫁给了那个商人,像苏卿之嫁给冯魁,裴兴奴之 嫁给刘一郎,贺怜怜之嫁给高常彬。第四,士子与妓女间,忽然的重逢 了,或在船上,或在山寺,或在途中。而这时,必有超出于经济势力之 上的统治者出来,将妓女从商人手中或船里,夺取了去,将她嫁给了士 子。
这样的,四个段落,形成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恋爱的喜剧。那布置, 简言之,是如下式的:
(一)士子和妓女的相逢;
(二)商人的突入场中;
(三)嫁作商人妇或设法逃脱;
(四)士子的衣锦归来,团圆。 这显然都是以士子为中心,全就士子方面的立场而叙写的戏曲,故对于 商人们是,往往加以不必要的轻蔑或侮辱。——也许只有今已失传之《盐 客三告状》(?)和《断复贩茶船》之类是故意的写着反面的文章吧。
在士子们的口中,他是怎样自负着,而对商人们是怎样的憎恨,看 不起,——这当然的是包蕴着传统的轻视。
[三煞]你虽有万贯财,争如俺七步才。两件儿那一件声名大?你那财常踏着那虎口, 去红尘中走;我这才但跳过龙门,向金殿上排。你休要嘴儿尖,舌儿快,这虔婆怕不口甜如蜜钵,他可敢心苦似黄蘗。
——《玉壶春》第三折 有的几乎在破口的大骂着。郑廷玉的看钱女买冤家债主云:“子好 交披上片驴皮受罪罚。他前世托生在京华,贪财心没命煞,他油铛内见财也去抓。富了他三五人,穷了他数万家。今世交受贫乏还报他。”
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云:“如今那.有.钱.人.没.名.的.平.登.省.台.,
那无钱人有名的终淹草莱,如今他可也不论文章只论财!”这便是骂元 这一代的,不过借了古人王粲的口中说出而已。
甚至借妓女之口而骂之,而劝之,而诅咒之:
[三煞]贩茶船柱儿大,比着你争些个棉花载数儿俭,斟量来不甚多。那里禁的半载周 年,将你那千包百篓,也不索碎扯零寻,则消得两道三科。休恋这隋堤杨柳,歌尽桃花, 人赛嫦娥,俺这狠心的婆婆。则是个追命的母阎罗。
[二煞]若是娶的我去家中过,便是引得狼来屋里窝。俺这粉面油头,便是非灾横祸。 书阁兰堂,便是地网天罗。敢着你有家难奔,有口难言,有气难呵,弄的个七上八落,只 待睁着眼跳黄河。
[黄钟煞]休置俺这等掂稍折本赔钱货,则守恁那远害 全身安乐窝。不晓事的颓人认些回和,没见识的杓徕知甚死活,无廉耻的乔才惹场折挫,难退送的冤魂像个什么。村势煞捻着则管独磨,桦皮脸风凝着有甚颩抹,横死眼如何 有个分豁,喷蛆口知他怎生发落,没来由受恼耽烦取快活。丢了您那长女生男亲令阁,量 你这二十载绵花值的几何!你便有一万斛明珠也则看的我。
——《重对玉梳记》第二折甚至极轻蔑的讥笑他,甚至极刻薄的骂到他的形貌 和打扮:
[耍孩儿]这厮他村则村,到曾做这等腤臜态,你向那兔窝儿里呈言献策。遮莫你羊绒 绸段有数十车,待禁的几场儿日炙风筛。准备着一条脊骨,捱那黄桑棒,安排着八片天灵撞翠崖。则你那本钱儿光州买了滑州卖,但行处与村郎作伴,怎好共鸾凤和谐。
[四煞]则有分剔胜的泥球儿换了你眼睛,便休想欢喜的手帕儿兜着下颏。一弄儿打扮 的实难赛,大信袋滴溜着三山骨,硬布衫拦截断十字街。细端详,语音儿是个山西客,带 着个高一尺和顶子齐眉的毡帽,穿一对连底儿重十斤壮乳的麻鞋。
——《玉壶春》第三折
甚至借商人们自己的口中而数说着自己的不济,不若士子们之有前 程:
[滚绣球]读书的志气高,为商的度量小,是各人所好。便苦做争似勤学。为商的小钱 番做大本,读书的白衣换了紫袍。休题乐者为乐,则是做官比做客较装腰。若是那功名成 就心无怨,抵多少买卖归来汗未消,枉了劬劳。
——武汉臣《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第二折 把商人们厌弃到这般地步,士子们的身价抬高到这般地步;这全是传说 的“士大夫”的精灵在作怪。在实际社会上,全然不是这样的。
荆楚臣的情人顾玉香说道:
[煞尾]做男儿的,除县宰称了心,为妻儿的,号县君享受福。则我这香名儿贯满松江 府,我与那普天下猱儿每可都做的主。
那只是幻想的唱着凯歌而已。为了戏曲作家们多半是未脱“士子”的身 份的,他们装着一肚子的不平,故往往对于商人们过分的加以指摘,责 骂。
从前,有一个寓言道:人和狮子做了好朋友。他们一同出游,互夸
其力量的强大。恰好走过一座铜像下面。那铜像铸着一只狮子,伏在人 的足下,俯头贴耳的受人的束缚。人道:这不是人的力量强过狮子的证 据么?狮子笑道:你要知道,那铜像是人铸的呀。如果是狮子铸来树立 的,便会是人俯伏于狮的足下了。
这正足以说明,那些三角恋爱剧,为何如此的贬斥商人阶级的原因。
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庭》杂剧里,有一段话说得最是痛快,说 尽了这三角恋爱的场面的情况:
〔醉中天〕我唱道那双渐临川令,他便脑袋不嫌听。搔起那冯员外,便望空里助彩声。 把个苏妈妈便是上古贤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贩茶船的小卿,向那岸边相刁蹬,俺这虔 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灵!
正如韩楚兰所谓:“尔便有七步才,无钱也不许行,六艺全,便休 卖聪明!”那妓院里便是这般形相,那世界也便是这般形相。杜蕊娘(见 关汉卿《金线池》)也是这样的说:“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 角瓮生根。”
在实际社会里,商人们是常常高奏凯歌的。一败涂地的,也许便是 “士子”们。
四 商人们的初奏凯歌
就以那些描写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而论,在其间,商 人们也都是初奏凯歌的。至少,鸨母们及一般社会的同情是在他们那一 边的。甚至妓女们也未必个个都是喜欢秀才的呢。
鸨母们对于富商大贾,尽了帮忙的一切力量。在《贩茶船》剧里, 鸨母假造了双渐的信来欺骗苏小卿,她却真的相信了这假信里的话:
〔石榴花〕原来这负心的真个不中粘。想当初啜赚我话儿甜。则好去破窑中捱风雪,受齑盐。那时节谨廉君子谦谦,赍发的赴科场。才把熬头占,风尘行不待占粘。如今这七 香车五花诰无凭验,到做了脱担两头尖。
〔斗鹌鹑〕别有的泪眼愁眉,无福受金花翠靥。我这里按不住长吁,揾不干揾不干泪 点。谁承望你半路里将人来死抛闪,恩情似水底盐,到骂我做路柳墙花,顾不的桃腮杏脸。
于是冯魁占了上风,便乘机娶了她而去。 在《青衫泪》里,裴兴奴替远赴江州为司马的白居易守志,鸨母却
逼她跟从了茶客刘一郎。她坚执不从。鸨母却设了一计,令人传了一个 消息,说白居易已经死在任上。她信以为真,便于祭奠了居易之后,随 了茶客刘一郎上他的茶船。
在《重对玉梳记》里,荆楚臣是被强迫的赶出门外。那东平府的商 人柳茂英便乘机对妓女顾玉香献尽殷勤。她逃了出去,仍被茂英所追上。 假定楚臣这时不来,玉香必定仍是落在茂英手里的。
在《百花亭》里,高常彬是毫不费力的娶了贺怜怜去。在《玉壶春》 里,假如陶伯常不恰恰的在甚舍扯了李斌告状时来到嘉兴大街上,李素 兰恐怕也便要落在甚舍手下的。在关汉卿的《救风尘》里,虽赵盼儿再 三的劝宋引章嫁给安秀实,不嫁周舍。引章却道:“我嫁了安秀实呵, 一对儿好打莲花落!”这便是真正的妓女们的心理!
在一般社会里,不喜欢白衣的“秀才”的,恐怕也不止鸨母为然。
在《拜月亭》杂剧(《元刊古今杂剧本》)里,王瑞兰的父亲王安抚硬 生生的把她从蒋世隆的病榻边拖走了。瑞兰道:“不知俺耶心是怎生主 意!提着个秀才便不喜!穷秀才几时有发迹!”
而商人们便在这般的世情上,占了胜利,奏了凯歌。
明周宪王的《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倡》一剧,描写刘金儿怎样的厌弃 贫穷而向慕富家子弟,富裕生活。她连嫁了好几个丈夫,都没有好结果。 结果还是再做了娼妇。但她那种追逐于优裕的生活之后的思想,却是一 般娼妓所同具有之的,未可以厚非。而像裴兴奴、苏小卿辈的意志比较 坚定者却倒是例外。
为什么戏曲作家们把握着这些题材来写作时,总要把妓女们写得很崇高,很有节操,完全是偏袒着士子们的一边的呢? 一方面,当然为了这些剧原都是为士子们吐气扬眉的;对于作为士
人们的对手的妓女们,便也不得不抬高其地位;而同时,为了要形容商人们怎样的强横与狼狈,便也不能不将妓女们的身分抬高到和贞女节妇 并立的地位。
在实际社会上,这些故事都是不容易出现的。妓女们是十之九随了 商人们走了的。商人们高唱着凯歌,挟了所爱的妓女们而上了船或车, 秀才们只好眼睁睁的望着他们走。这情形,特别在元这一代,是太普遍, 太平常了。
五 士子们的“团圆梦”
然而“士子们”不能甘心! 他们想报复。——至少在文字上,在剧场上。而在实际社会里,他们的报复却是不可能。 于是乎,在这些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的喜剧里,几乎成了一个固定的型式,便是士子和妓女必定是“团圆”。士子做了官,妓女则有了五花诰,坐了煖轿香车,做了官夫人。而那被注定了的悲剧的 角色,商人呢,则不是被断遣回家,便是人财两失,甚至于连性命都送 掉。
《救风尘》里的安秀实终于和当初不肯嫁他的妓女宋引章结婚。 苏小卿已经嫁了冯魁;裴兴奴已经嫁了刘一郎;她们都住在她们丈
夫们的贩茶船上。当然没法和她们的情人们会面相聚的。然而,在这里, 作者们便造作了传达信息和忽闻江上“琵琶声”的局面出来。
但他们虽然会面了,仍是不能长久相聚的,强夺也不可能。作者们 便又使她们生了逃脱的一念,在丈夫熟睡的时候,她偷偷的上了情人的 船,人不知,鬼不觉的。等到丈夫们发觉了时,他们的船已经是远远的 不知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是不得已的一种团圆的方法。 像《玉壶春》那样的写着:恰好遇见陶太守归来,还带了一个同知的官给李斌,而当场把妓女李素兰抢夺过来给了斌;像《百花亭》那样 的写着:军需官高常彬回了军队时,恰遇他的情敌王焕已经发迹为官, 告了他一状,他便延颈受戮,而他的妻贺怜怜也便复和她的王焕团圆; 像《重对玉梳记》那样的写着:“当顾玉香正在逃脱不出柳茂英的势力 圈子,而恰恰的,她的情人荆楚臣便得了官回来,且还恰恰的在最危急 的时候,在最危急的地方,遇见了他们;他救出了她,还将他的情敌柳 茂英送府断罪。果有那样的痛快的直接了当的团圆的局面么?
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说,在实际的社会里,特别在元的这一代。
没有那末巧遇的,像双渐、苏卿,白传、兴奴的情形。更万万没有 那末巧遇的,像楚臣、玉香,李斌、素兰。
而在元这一代里,士子们更永远的不会逢有这种痛快的直捷了当的团圆的。 这只是一个梦;这只是一场“团圆梦”。总之,这只是“戏”!在元这一代,士子们是那样的被践踏在统治者的铁蹄之下。终元之世,他们不会有过杨眉吐气的时候。 而因此,他们的“团圆梦”便更做得有声有色!
六 元代士子的社会
地位的堕落
士为四民之首,向来地位是最尊最贵的。也有穷苦不堪,像王播寄 食僧寺,范进、周进(儒林外史)之受尽奚落的。然而一朝时来运来, 便可立刻登青云,上帝京,为文学侍从之臣。立刻,妻也有了,家也有 了,仆役也有了,田地也有人送来,财货也有人借给。所谓“富贵逼人 来”者是。这不是一套魔术的变幻么?而这魔术的棒,这亚拉定神灯似 的怪物件,便是“科举”者是。不管是诗赋,经策,是八股文,其作用 是全然一致的。昔人有诗云:“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便是实况。因此,便养成了“百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心理了。宋 代尤重士,不论居朝在乡,士的地位都是很高的。金人取了中国北部, 却也知道笼络人心,屡行科举。南宋对于士更是看重。
但那个“以马上得天下”的蒙古民族却是完全不懂得汉人、南人的 社会状况的。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与汉人、南人是那样的不同。元帝国所囊括的地域是那末广,所包容的不同文化与思想的民族是那末众多。 要他们怎样的特别的照顾到汉人、南人的旧有文化和制度,当然是不可 能的。
于是乎,科举的这个制度,“士”的登庸的阶梯,便也不被注意的 废止了下来。
《元史·选举志》尝痛论元代仕宦流品之杂。“捕盗者以功叙,入 粟者以赀进。至工匠皆入班资,而与隶亦跻流品。诸王公主宠以投下, 俾之保任,远夷外徼,授以长官,俾之世袭。凡若此类,殆所谓吏道杂 而多端者欤?”其实,在元世祖时代,根本上便不曾有过科举。到了仁 宗延祐间方才恢复了科举制度。而得上第者未必便有美官。士子出身者 大抵皆浮沈下僚,郁郁不得志。辍耕录云:
国朝儒者,自戊戌选试后,所在不务存恤,往往混为编氓。
“士”的地位在元这一代便根本上起了动摇。他们是四民中的一个, 而不复居其“首”。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能,自然更不能为 农、工、商所看得起。而把握着当时经济权的商人则尤视“士”蔑如。 郑德祐的《遂昌山樵杂录》云:
高昌廉公,讳希贲┅┅尝言:先兄(希宪)礼贤下士如不及。方为中书平章时,江南 刘整,以尊宫来见。先兄毅然不命之坐。刘去,宋诸生褴褛冠衣,袖诗请见。先兄急延人 坐语,稽经绸史,饮食劳苦如平民欢。既罢,某等兄弟请于先兄曰:刘整,贵官也,而兄 简薄之。宋诸生,寒士也,而兄加礼殊厚,某等不能无疑。敢问。公曰:此非汝辈所知。 吾国家大臣,语默进退,系天下轻重。刘整官虽尊贵,背其国以叛者。若夫宋诸生,与彼何罪而羁囚之。况今.国.家.起.沙.漠.,吾.于.斯.文.不.加.厚.,则.儒.术.由.此.衰.熄.矣.。
像廉希宪那末爱士的人实在不多见,而他的这个“于斯文加厚”的行为 便为后人所称。然竟也无以起儒术之衰。
同书又载尤宣抚一事云:
时三学诸生困甚。公出,必拥呼曰:“平.章.。今.日.饿.杀.秀.才.也.!”从者叱之。公必使之前,以大囊贮中统小钞,探囊撮予之。 那些酸秀才的窘状,不亚于沿门托钵的人物么?金刘祁《归潜志》(卷 七)有一段文字形容金末仕宦者之苦:“往往归耕,或教小学养生。故 当时有云:古人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今.日.一.举.成.名.天. 下.知.,十.年.窗.下.无.人.问.也.。”却恰好用来形容元这一代的士子的苦闷。
故元代的作者,每多挺秀的才士,而沦为医卜星相之流,乃至做小 买卖,说书,为伶人们写剧本,以此为生。关汉卿做医生,而郑光祖为 杭州路吏,赵文宝以卜术为生业,做阴阳教授,施惠乃居吴山城隍庙前, 以坐贾为业。
其或足以自立者,都是别有原因的,不是被贵游所援引,便是家本 素封,不患衣食。顾阿瑛、倪云林他们之所以名重天下,原来也便是惯 作寒士们之东道主的。
“士子”的社会地位的堕落,也便是形成了他们的落魄与贫穷的原 因。而在三角恋爱的场面上,他们当然显得寒酸、落伍、减色,而不能 和商贾们作有力的争衡的了。
七 元代商业的繁盛与
商人地位的增高而同时,商贾们的地位却突然的爬高了几层,重要了许多。和士人阶级的没落,恰好成一极明显的对照。 杭州虽是故都,但依然繁华如故,并不因南宋的灭亡而衰落下去。
也许反因北方人的来游者多,藩邦外国人的来往经商旅行者多,以及驻 防军队的数量的增加等等之故,而更显得有生气起来。作剧者关汉卿到 杭州来过。而曾瑞卿来到了杭州之后,便定居于此,不肯再回北方去。 许多剧本都是刊于杭州的。——更多的古籍是发见于此。她成了元这一 代的“文化城”。郎瑛《七修类稿》云:
吾杭西湖盛起于唐。至南宋建都,则游人仕女画舫笙歌,日费万金,盛之至矣。时人 目为销金锅,相传到今。然未见其出处也。昨见一竹枝词,乃元.人.上.饶.熊.进.德.所.作.。乃知果有此语。词云:“销金锅边玛瑙坡,争似侬家春最多。蝴蝶满园飞不去,好花红到剪春 罗。”
所谓“销金锅”也便是商业中心之意。其实在元这一代,于杭州外,附 近的松江,——驻防军的大本营所在地——茶业的中心的九江,及市舶 司所在地的泉州、上海、澉浦、温州、广东、庆元(连杭州,凡七所) 等地,也都是很繁盛的。这些,都还是“江南”之地。北方的都市还不 在其中。
“江南”素为财富之区。南宋的政府,诛求尤酷。元代所谓江南,即指最繁荣的:
(一)江浙行省
(二)江西行省
(三)湖广行省 而言。据《元史·食货志》,江南三省天历元年“夏税”钞数,总计中 统钞一十四万九千二百七十三锭三十三贯。
江浙省五万七千八百三十锭四十贯,江西省五万二千八百九十五锭一十一贯, 湖广省一万九千三百七十八锭二贯。 而商税的收入,历代都占不大重要的地位者,这时却大为增加,大为重要。至元七年,定三十分取一之制以银四万五千锭为额。至元二十
六年大增天下商税“腹里”为二十万锭,江南为二十五万锭。到了天历 之际,天下总入之数,视至元七年所定之额盖不啻百倍云。(《元史·食 货志》)所谓百倍,即约四百五十万锭也。仅江南三省已占了四十万零 三百八十五锭多了。计:
江浙行省二十六万九千二十七锭三十两三钱 江西行省六万二千五百一十二锭七两三钱 湖广行省六万八千八百四十四锭九两九钱
较之“夏税”已多四倍,而盐税,酒税,茶税,互市税尚不在内。可见 这个时代的商业的隆盛,商人负担能力之惊人。市舶司的税,至元间, 其货以十分取一,粗者十五分取一。后禁商入海,罢市舶司。不久,又 屡罢屡复。惜未详其税入的总额。想来,那笔数目必定是很可观的。
酒税为国赋之一,“利之所入,亦厚矣。”仅“杭州省酒课岁办二 十七万余锭”,其他可知。
天下盐总二百五十六万四千余引,而两浙之盐,独占了四十五万引。
江西、湖广及两淮等处的盐引也不在少数。在盐课钞总七百六十六万一 千余锭里,江南三省是占了很大的一个数字的。
茶的总枢纽为江州,总江淮荆湖湖广之税皆输于江州的榷茶都转运 司。天历二年,始罢榷可而归诸州县。而其岁征之数,凡得二十八万九 千二百一十一锭。
还有种种的杂税呢,且不说了罢。总之,就商人的负担之重,—— 从古未有之重——便知元这一代从事于商业者是如何的占势力。他们成 了国家的重要的础石。国税从他们身上付出的是那末多。而元地域那末 广大,兵威那末强盛。为商贾的往来,交通,除去了不少的阻碍。其商 业之突盛,是必然的情形。旧《唐书·食货志》云:“士农工商四人各 业。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而元这 一代,商人却成了一个特殊的阶级了。他们和蒙古民族有经济和商业上 的必要的往来,其接近的程度当然较士子们为密。而元代又有“入粟” 为官之例。由商人一变而为官吏,当也是极平常的事。
处在这样的优越的条件之下,商人和士子间的三角恋爱的争斗,其 胜利权,当然是操在商人的手上了。
故冯魁、柳茂英们,硬生生的拆散了秀才妓女们的鸳鸯,而夺取了 她们去。秀才们忍气吞声,妓女们没法挣扎。
他们只是幻想的等候着以另一种势力——自己做了官,或朋友做了官——来夺回了他们的所爱。而这幻想却终于是幻像而已。这等候,却 终于是不会在实际社会上实现的。
为了戏曲家们的本身便是“士子”的同流,其同情便往往寄托在秀才们的身上,而往往给商人们以一个难堪的结果——这正足以证:在实 际社会上,秀才们恐怕是要吃亏到底的;故才有了那样的“过屠门而大 嚼”的团圆!
八 茶客及其他
在那些商人们里,无疑的,茶商和盐商是最为称豪长的,故也最为 士人们所深恶痛绝。
盐是日常的必需品。把握了盐的贩卖权的商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不成了豪富之家的。连沾着了些盐的气息的官吏们,也都个个的面团团的 起来。西门庆的富裕,和贩盐很有关系。明代的阔人汪廷讷,在南京有 了很宽大华美的别墅,他能够收买别的作家们的稿子,他刻了很多很讲 究的书;那精致是到今尚藉藉人口的。总为了他是个和“盐”的一字有 些渊源。
清的戏曲家唐英,在江州享尽了福,刻了一部极讲究的《琵琶亭集》, 那是专为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的一诗而集刻之的。他自己的戏曲,也 刻得不少。他成了当时一部分文人的东道主。而扬州的盐商们,在清代, 也是始终的把握着文运的兴衰。他们和帝王们分享着养士之名。
在元这一代,盐商们也许还没有那末阔绰,那末好文、好名,知道 怎样的招贤纳士,但他们的强横,却也够瞧的了。
我曾见到元人一套嘲盐商的曲子,极淋漓痛快之致。惜一时失记出 于何书。故未能引在这里。
茶商的地位,在元代显然也是极重要的。冯魁是贩茶客,刘一郎也 是贩茶客。宋人茶税钱,治平中,凡四十九万八千六百贯。而元代茶税, 竟增至银二十八万锭以上。按钱一百贯折银一锭计,则所增不啻在五十 余倍以上。明代茶税,也居不甚重要的地位。倪元璐《国赋记略》及《明 史·食货志》均以为:明取官茶以易西马。
若无主者令军人薅种,官取八分,有司收贮,于西番易马。
——《国赋纪略》(学海类编本)页五 则在明代,茶之对外贸易,除了以货易货之外,是很少输出的。但元代 则幅员至广,商贾通行无阻。茶商贸易,至为自由、便利。其获利之厚, 自在意中。故增税至银二十八万锭以上而茶商不以为困。
他们便能有余财以供挥霍;便能和士子们在恋爱场中相角逐而战胜 了他们。
士人们遂养成了最恨茶商的心理。王实甫《贩茶船》借苏小卿之口 骂之道:
〔耍孩儿〕俺伴是风流俊俏潘安脸,怎觑那向日头獾儿的嘴脸。乔趋跄宜舞一张掀, 怎和他送春情眼角眉尖。我心里不爱他心里爱,正是家菜不甜野菜甜。觑不的乔铺苫,看 了他村村棒棒,怎和他等等潜潜。
〔二煞〕你休夸七步才,连敢道三个盐,九江品绝三江潋。倚仗你茶多强挽争着买, 倚仗着钱多热死粘。眼见的泥中陷。赤紧的泛茶的客富,更和这爱钞的娘严。 无名氏《苏卿题恨》云:“恨呵,恨他那有势力的钱!彼几文泼铜
钱将柳青来买转。莫不我只有分寡宿孤眠!”
又无名氏《咏双卿》云:“嗟乎,但常酬歌买唉,谁再睹沽酒当垆。 哎,青.蚨.压.碎.那.茶.药.琴.棋.笔.砚.书.!今日小生做个盟甫,改正那村纣的冯 魁,疏驳那俊雅的通叔!”
这正和纪天祥的《断复贩茶船》有些同类吧,而悲愤之情却溢于纸 外。
王日华有《与朱凯题双渐小卿问答》(见《乐府群玉》),其中冯魁的“答”最妙:
黄金铸就劈闲刀,茶引糊成刬怪锹。卢山凤髓三千号,陪酥油尽力搅。双通叔,你自 才学:我揣与娘通行钞。他掂了咱传世宝,看谁能够凤友鸾交! 元散曲作家刘时中有《上高监司曲文》两大套,刻画世态,至为深切。第二套写商人舞文弄法,破坏钞法的,尤为极重要的史料。
〔滚绣球〕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纵关防住谁不顾,坏钞法恣意强图。都是 无廉耻卖买人,有过犯驵传徒,倚仗着几文钱百般胡做,将官府觑得如无。只.这.素.无.行.止. 乔.男.女.,都.整.扮.衣.冠.学.士.夫.,一个个胆大心粗。
〔倘秀才〕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 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
〔滚绣球〕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做皮的是仲丁,邦辅,唤清之必定开沽。 卖油的唤仲明,卖盐的称士鲁。号从简是采帛行铺,字敬先是鱼鲊之徒,开张卖饭的呼君 宝,磨曲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
这真是蕴蓄着一肚子的愤妒而在刻画的写着的。而多财善贾之流,不仅 冒用了文人们的雅号,窃披上士夫们的衣冠,且还实际上和士子们争夺 社会的地位和歌人的恋爱。
〔塞鸿秋〕一家家倾银注玉多豪富,一.个.个.烹.羊.挟.妓.夸.风.度.。掇标手到处称人物,妆.旦.色.娶.去.为.媳.妇.。朝朝寒食春,夜夜元宵暮。吃筵席唤做赛堂食,受用尽人间福。中这一 段话,正足为许多元剧为什么把商人、士子、妓女间的角恋爱的故事写成了那个式样的注
脚!
1934 年 10 月 13 日写毕
(原载《文学季刊》第 1 卷第 4 期,1934 年 1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