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雄：母亲的病 / 开普饭

母亲做姑娘时身体就不好。“你妈妈病犯了，坐在浴盆里洗澡起不来，要人拉！”大舅妈大着嗓门，一脸鄙夷。

小时候，婶婶们在我们面前称母亲为“倒得娘”，笑话母亲走路总像要倒的样子。诚然，母亲走路和别的婶婶不一样。她在旱地走路，就像在泥滩上走路，仰着面，慢慢地，总有一个使劲提拉的动作。坐在高凳子上，好一点，她容易起来。要是一个低凳子，母亲总要试好几下身子，旁边有外物就借助外物，没外物就咧着嘴，使劲挣扎着起身。母亲痛苦的样子，我们看着难过，有时就去拉她，要强的她总不要人拉，“让我自己慢慢来。”上台阶，对于犯病的母亲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她很少出门，多是人家到我们家来。有客人来，寒暄几句，客人向她告辞，母亲重礼数，总要起身相送，连忙喊人“快拉我起来！”等她起来，客人已出了门。

春三月，艳阳天，人们欢喜，母亲过难。“病又犯了，一点劲都没有。”母亲拭着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可怜地望着她的儿女。她起不来床，穿不上衣服，坐下又起不了身。外婆晚年瘫痪，躺在病榻上八年，然后去世了。母亲犯病的时候，我总是想，母亲晚年怕会是和外婆一样。但母亲不是一年四季这样。到了下半年，交了秋，她的身体会慢慢好一点。冬天天气寒冷，母亲反倒康健起来，她本就勤快，身体毛恙一除，起床特早，扫地做饭，不停忙碌。数九寒天，有时我还在睡觉，堂屋母亲声音洪亮，“哦其哦其”，赶鸡出门。母亲身体好了，我们家就是晴天。

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没人知晓。人就那样，又死不了。困难时期的中国农民，只要不死，一般是不去医治的。母亲消化系统很好，她身材高大，食欲旺盛，一餐总能吃两三大碗饭。这样的人，是没人给她看病的。在娘家，母亲没上过医院，到婆家，去过医院，也不是为这毛病。接二连三的生儿育女，一大家子人，生活越来越困难，哪有精力给她看病。人家问她，她总是害羞地说：“关节炎，就是关节炎。”内行人小声嘀咕，关节炎也不是这症状啊。

正因为这样，母亲最怕下水田。在人民公社时期，母亲为挣一点可怜的工分，分担父亲肩上的重任，就做一些诸于旱地除草的农活，有时也给生产队放牛。挣的工分少，母亲心里本来就难过，偏偏有些婶婶不理解，说她“装病，逃避高强度劳动”，母亲委屈得无处诉说，就向外婆哭诉。善良的外婆劝她说：“坛口封得住，人口封得住么？你自己身体不好，若好强，那不得受气当饭。只当没听见。”为这身体，母亲在背后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我参加工作后，生活慢慢好起来。母亲病犯的时候，我也曾带她去看过医生，做一些简单的常规检查，血压、心电图、肝功能，正常得很，就是全身没劲，治不了。到后来，再带她去医院，就不去，“没有用，把钱都浪费了。”病犯时，看她痛苦的样子，我就要带她到学校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她固执地摇头：“那哪行呢?你是儿子，又不是女儿，是女儿我就跟你去。”“不是有媳妇么？”“不去！我又没给你们带孩子。”她坐在那里，叮嘱我道：“不要和媳妇为妈的事吵架。你和她日子长，和妈日子短。”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来了。

兄弟姐妹们为了生活，各自忙碌着。母亲的病犯了，就是大事，大家互相打个电话，安排姐姐或妹妹照看一下，暂时解决一下她的生活问题。没犯，各自和平地生活着。我离母亲近一点，看望也多一些。一日，在村部闲坐。邻村一位婶婶和母亲是一块儿的姑娘，见了我诚恳地说：“现在听说你们家生活好过了，把老娘带去好生看一下病。她到你王家可怜，病了四五十年。”我听了，羞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