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代注音法2.辨四声是学平仄的基础

发布于2018-01-10 06:39

作者:湯安

[湯安注: 熟读唐诗三百首是学习古体诗的必经之路,唐代字音和韵谱与今天不完全相同,差异首先是在韵部归属方面,其次是一些字的读音和读音种类与今天不同,二者殊途同归,具体字音问题可以参考之前转发的《古诗词中容易读错的那些字》,这里从古代注音方法上简单介绍。所转的头一篇原文为台湾网站繁体字文章,转载过程有使用简化字或者蓝色繁体字进行的注释补充。第二篇是本文主要目的,熟悉今古四声知识对于诗歌创作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尤其是今天汉语拼音中的四个声调,它们构成今人吟读诗歌的基础,而要想熟读唐诗三百首,则必然首先要熟读古代四声。

1918年民国教育部颁布了注音符号系统,它是现在台湾还在使用的那种采用看上去颇像日文假名的汉字注音符号的“老拼音”,因此文中用它来注音古代汉字。这个古老版本由于注音符号的小众特性,使用不便,注音繁琐,在大陆被1955年研制、1958年颁布的字母版汉语拼音系统取代,就是如今已成为联合国规定的用拉丁字母转写汉语的国际标准汉字拼音。新的汉语拼音系统成功解决汉语英文引用的问题,不仅使得字声音调得以标注,因而有利于新韵运用,对汉字走向世界也起到了积极促进作用。]

古 代 注 音 法

由于没有现代拼音系统,我國古代注音的方法主要有: 1.譬況、2.讀若、3.直音、4.反切等四大類型。其中切音(反切)知识最为重要。

1.譬況

譬況是我國最早的注音方法。譬为比方,況同状况,亦为比拟的意思。所謂譬況,就是採用打比方的方法,對標的字的讀音進行描寫。例如《公羊傳‧莊公廿八年》:「春秋伐者為客,伐者為主,故使衛主之也。」何休注:⬜「伐人者為客,(伐)讀伐、長言之,齊人語也。見伐者為主,讀伐、短言之,齊人語也。」依照何休的說法,長言發音舒緩,短言發音急促。又如《淮南子‧說林訓》:「亡馬不發戶轔。」高誘注:⬜「轔讀似鄰,急氣言乃得之也。」高誘所說的急言、緩言,大概指的是細音、洪音。讀細音時,口腔的氣流通道較窄,有急促之感;讀洪音時,口腔的氣流通道較寬,有舒緩之感。

綜合品評,用譬況法注音可以很便捷地给出一个生僻字的大体读音方法,如“誩”字读音似“竞”(表示争论的意思),只需说明与之类似的常见字是什么读者就能读下去。但是,这种注音方式顯然不够科學、也不十分準確,而且难以注音需要区别具体音调和本身属于多音字的汉字。

2.讀若

此外,還有讀若注音法-「讀若」有時寫作「讀如」-意思是「讀為像某字的音」。讀若法是應用比較廣泛的注音法,它常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來比譬標的字的讀音,使讀者從此音推出彼音來。舉例如下,《易‧晉卦》:「晉如摧如。」鄭玄注:「摧讀如南山崔崔之崔。」《禮記‧少儀》:「祭祀之美,齊齊皇皇。」鄭玄注:「皇讀如歸往之往。」《說文解字‧艸部》:「芨,讀若急。」

讀若法注音大抵只表示標的字讀為像證解字之音,但有時也用來表示標的字須改變其本來的音義,改按證解字的音義來誦讀,而這就涉及到字音的假借、字義的訓釋。如《禮記‧儒行》:「起居竟信其志。」鄭玄注:⬜「信,讀如屈伸之“伸”,假借字也。」在此,就表明「信」字不能依其本音、本義來直讀直訓,而是要以「伸」字的讀音來誦讀,並按「伸」字的意義來訓釋。

坦白說,讀若法對標的字有注音或表明假借的功能相交叉,易使學子感到撲朔迷離,無所適從。而且,讀若只取讀音的相似,很難精確,再加上時移音變,有些讀若,後人視之,簡直莫名其妙。《顏氏家訓‧音辭篇》中就指出:「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解字,劉熙制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証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

3.直音

最後,介紹直音注音法,它早從漢代開始盛行,可說是相对看来最合理、最簡便的注音方法。

随着东汉佛教传入,梵文佛经进入中原。梵文本身是一种拼音文字,有辅音元音区分,因此可以诵读,人们受梵文的启发,觉得汉语也可以这样分开,于是才有了汉字声母韵母的区分。与此相对应,中国古代开始这种注音方法并且以书面形式记录汉字读音,这导致直音法和和后来的反切法的产生。

直音法是用一個與標的字完全同音的字來證解注音。如《漢書‧高帝紀》:「子嬰誅滅趙高,遣將兵距嶢關。」服虔注:「嶢音堯。」《呂氏春秋‧貴生篇》:「其土苴,以治天下。」高誘注:「苴音同鮓。」

不過,運用直音法有個重要條件,即一定要有对应和常见的同音同调汉字,通过確切的同音字进行注音才行。

问题是實際上並不是每一個音節都有同音字,清人陳澧在《切韻考》裏說:「無同音之字,則其法窮;雖有同音之字,而隱僻難識,則其法又窮。」對直音法弊端,這可真是一語道破。此外,由於時空嬗遞,古代的同音字,日後可能就不同音了;如前述高誘所注的「苴音同鮓。」可知苴、鮓二字古音相同;然而,苴字今人卻音讀居(ㄐㄩ)和茶,鮓音讀炸(ㄓㄚˋ),兩者已經不是同音字了。所以,直音法也有其侷限。

正因為譬況、讀若、直音等注音方法存在著嚴重缺陷,因而⬜比它們更進步、更科學的『反切注音法』便在漢魏時應運而生,开始大量使用了。

4.反切

反切法是漢魏時期產生的注音方法,它克服了譬況、讀若、直音等注音法的各種缺陷,反切是漢語拼音的一大進步。反切最初只叫「某某反」,唐大歷年間,朝廷因諱言「反」字,逐改用「翻」字,所以,反切或叫做「某某翻」;似乎翻字亦諱,⬜到了宋代,《廣韻》正式改用「切」字,但「反」和「切」的意思相同,都是反復切摩比较(拼切)之意。

反切是以兩個字各取头一字的声母跟后一字的韵母,合起來表示標的字之讀音。解說如下:譬如「端」字,其反切是「多官切」。在这里,「端」duan是被切字(標的字);而「多」duo是反切上字,它與被切字的聲母d相同(即雙聲);「官」guan是反切下字,它與被切字的韻母uan相同(即疊韻);「切」表示此二字「多、官」(反切上字、反切下字)对于标的字「端」構成一個反切。

因此,反切的原理是「上字取聲(母),下字取韻(母)」,將之合起來读,就是被切字的讀音。承前例,「端,多官切」:若是取反切上字「多」的聲母ㄉd,反切下字「官」的韻母ㄨㄢuan,兩者拼合起來,就表示被切字「端」的讀音ㄉㄨㄢduan。在拼切過程中,反切上字的韻母和反切下字的聲母并不参与注音,因此是多餘的。至於其他反切字,莫不是按照此一原理來表示字音。例如:「火,呼果切」;「漫,莫半切」;「酣,胡甘切」……等。

補綴:

反切產生之說,歷來有二。鄭樵、沈括等人認為是傳自西域,在梵學的影響下產生(此說多為學者採信)。但是,顧炎武等則主張說,反切非受佛經梵文影響而生,乃是中國所固有,諸如「不可」為「叵」、「何不」為「盍」…。案:其實,「不可」為「叵」,完全只是自然形成的合音連讀,極可能是出於偶合,它與建立在對漢字音節科學分析基礎上、自覺運用拼音原理的反切注音法,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據考證,⬛東漢服虔、應劭等人注解古籍時就已經使用反切。舉證如下,《漢書‧陳勝項籍傳》:「諸侯軍人人惴恐」,服虔注:「惴音章瑞反」;《漢書‧禮樂志》:「寂漻上天知厥時」,應劭注:「漻音來朝反」。如同文字肇造,反切初創之時,也可能不是一個人之功能竟,不過,整理和使用反切最多的人是漢末孫炎。

為了正確閱讀和理解古代反切,我們應注意到幾個問題。古人在制作反切時,各家有各家的作法,再加上古今語音的歧異變化,各代有各代的反切,所以,按照現代語音去閱讀古代反切,可能拼切不出正確的讀音來。

首先是,部分反切上字與被切字的聲母不完全符合,宋元時期的等韻學家稱之為「類隔切」,意即其聲母「隔」了一類。如《廣韻》:「卑,府微切」,「卑」是屬雙唇音幫母p(ㄅ)字,卻用了唇齒音非母f(ㄈ)的「府」字--作為其反切上字。《廣韻》:「樁,都江切」,「樁」屬舌上音知母(ㄓ)字,卻用了舌頭音端母(ㄉ)的「都」字--作為其反切上字。 (※因為,⬛古無輕唇音、古無舌上音。)

其次是,由於語音演變,部分反切下字與被切字的韻母不完全符合。有些反切上字是ㄓ zh、ㄔch、ㄕsh、ㄖr…類時,反切下字與被切字在韻母的開齊合撮上不合。如《廣韻》:「初,楚居切」,「初」為合口呼,而其反切下字「居」卻為撮口呼。又,「鳳,馮貢切」;「鳳」為撮口呼,「貢」卻為合口呼。

再其次,部分反切下字與被切字的聲調為未必符合。如《廣韻》:「公,古紅切」,「公」為陰平聲字,其反切下字「紅」為陽平聲字。這是因為中古時的平聲字,後來分化成陰平、陽平兩類;然而,「紅」聲母為濁音,變為陽平,而「公」的聲母為清音,則變為陰平。※不過,黃侃《音略》:「(反切)上一字定清濁,下一字定開合。」

就这样反切注音一直延续下来,到了清代编纂《康熙字典》的时候还是在使用。这种方式解决了大量古代字音疑问,但却依然有很多缺陷。比如,由于可以使用作为反切的注音汉字太多,系统庞杂,在识字普及率低的旧时代,给很多文化不高的人造成了很多困惑。而且南北方言众多,很多字的基本发音也有区别;"吴楚人切出来的是吴楚音,燕赵人切出来的是燕赵音,秦陇人切出来的是秦陇音,梁益人切出来的是梁益音,江东人切出来的是江东音,与河北人切出来的是河北音....《切韵》乃至《平水韵》根本没有能力标注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基础汉字的发音也有变化,时间久了很多用反切注音字的发音是无法准确反映原始读音。

于是章太炎对此进行了卓越的改革,他是同盟会会员,清末反清多次避难日本。在日本期间感觉日语假名系统可以很好的标识各种文字的读音。因此另辟蹊径,在借鉴日语假名的基础上,结合中国古代的反切注音法,编纂了一套称之为“纽文”和“韵文”的注音系统。并把这种注音符号的使用方式发表在日本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1908年6月10日第21号上,全文名为《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

文中介绍的纽文一共36个,韵文一共22个,使用小篆的书写方式,看上去很古朴。这套系统应运而生,在社会上反响很大,清朝灭亡以后,1912年的中华民国教育部就是以章太炎先生的纽文和韵文作为蓝本编纂了后来的标准汉语标音符号——注音字母。这种注音字母从1913年正式定型以后,又根据实用性进行调整,它于1918年发布的版本与今天台湾地区使用的汉字注音系统基本一致:

声母:ㄍㄎㄫㄐㄑㄬㄉㄊㄋㄅㄆㄇㄈㄪㄗㄘㄙㄓㄔㄕㄏㄒㄌㄖ

韵母:ㄚㄛㄝㄟㄞㄠㄡㄢㄤㄣㄥㄦ

介音:ㄧㄨㄩ

漢字注音符號 民国注音符号与汉语拼音系统:

(from https://www.dcard.tw/f/studyabroad/p/224476856)

評量:

《鏡花緣》第十七回,黑齒國女學塾中,紫衣女向天朝來客請教切音之道,多九公答以不能十分精通;紫衣女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嗎?」秀才唐敖在座,甚覺不解。

請問諸君,紫衣女言下之意為何?**

小结古代注音法:

  1. 【直音法】

    直音法操作相对要简便,只要有相同的字就可以了,但麻烦也因此而来,汉字毕竟是有限的,有些字找不到同音字,或即使有同音字也很生僻,即使注了也很难识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古人还想到了一种“读若”法给字注音,就是用读音近似的字的注音,如“芨,读若急”,“信,读若屈伸之伸,假借字也”这里的“伸”是信的通假字,音义都相同。还有直音加注声调的方法,如“退”注“推去声”。这样虽避免了生僻字,但要改变声调才能读出应读的音。

  2. 【反切法】

    反切是古人在“直音”、“读若”之后创制的一种注音方法,又称“反”、“切”、“翻”、“反语”等。反切的基本规则是用两个汉字相拼给一个字注音,切上字取声母,切下字取韵母和声调。

  3. 【读若法】

    又作“读如”、“读若某同”、“读与某同”。为汉代训诂学家所创术语,并被历代沿用。传注多用“读如”,其余则见于《说文解字》。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说:“读如、读若者,拟其音也。古无反语,故为比方之词。”清代学者对此多持异议。钱大昕认为:“许氏书所云‘读若’、云‘读与同’,皆古书假借之例,假其音并假其义,音同而义亦随之,非后世譬况为音者可同日而语也。”(《潜研堂文集·古同音假借说》)王筠《说文释例》和张行孚《 说文发疑 》都认为,明音、明假借二者兼有,不可一概而论。洪颐煊《说文读例》则认为“读若”除释字音、通假借外,还有训字义的作用。近代学者的研究结果表明,《说文》中“读若”的基本作用是比况被释字的读音;读若字与被释字既然音同或音近,而用以比况的字又往往是比较通行的字或人所易晓的成语方言,因此读若字就有可能是被释字的假借字,或与被释字意义相通。

  4. 【读为法】

    又作“读曰”,为汉代训诂学家所创术语,并被后代沿用,主要用于传注中,意思是改读为某字。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说:“读为、读曰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为变化之词。”“变化主乎异,字异而义憭然也。”所谓“易字”,即换用本字以释借字。例如《诗经·卫风·氓》:“淇则有岸,隰则有泮。”郑笺:“泮, 读为畔。”“泮”本为“诸侯飨射之宫也”(《说文系传》),在此处为涯岸之义,郑谓为畔之借字。《礼记·乐记》:“武坐,致右,宪左。”郑玄注:“宪,读为轩,声之误也。”此谓“宪”为“轩”之借字,假借的缘由是二字声近误用。《尚书·舜典》:“播时百谷。”郑玄注:“时,读曰莳。”“时”无种植义,所以以“莳”读之则意义了然。

  5. 【叶音法】

    叶音也称叶韵,叶句。“叶”也作“协”。指以改读字音的(错误)方式,来读诗经、楚辞等先秦的韵文,叶音这个称呼由朱熹提出。

**(答案:这四个反切出来是一句成语,讽刺多九公和秀才几人不懂古人注音。具体是哪个成语,鏡花緣读下去就知道了):

[转载]  辨四声是学平仄的基础

分类: 文史天地

转载自国学网站之《诗词津梁》略有删节

我国的诗歌发展到了唐代,它的声调、格式走向严格的规范化,形成一种格律诗。早在南北朝,诗歌就讲究声律,同时受骈体文的影响,诗歌中的对偶逐渐工仗。因此,从南北朝到唐初,就出现了不少暗合格律诗形式的作品。到了武后时代,杜审言(杜甫的祖父)的作品已完全合乎格律诗的形式了。那时的沈佺期和宋之问,从前人和当代人应用格律创作的实践中,把已经成熟的形式肯定下来,完成了格律诗规范化的任务,使以后作诗的人有明确的规则可循。这种格律诗,唐代人叫作"近体诗"或"今体诗",而称以前的诗歌为"古体诗",或"古诗"、"古风"。自此以后,近体诗与古体诗有了明确的界限,诗人在创作上,有专工近体的,有专工古体的,也有兼而工之的。但自唐到明清,官方科举考试,一律以近体诗为标准格式。近体、古体都是相对而言的;今天,近体诗又成为旧体诗了。

古体诗形式上比较自由,字数不等;句数不限;押韵一般虽是上句非韵,下句押韵,但允许句句押韵或中间换韵的。至于声调的平仄、字面的对偶一概不讲究。近体诗则有严格的要求,字数、句数、平仄、押韵、对偶都有一定的规则。它要求作者精心、巧妙地选择和利用汉字的声、韵、义等要素,按一定的规则组合起来,使诗句具有抑扬顿挫的声调和乐曲般的节奏,在词语与句式上呈现出和谐的对称美,以增强诗歌的艺术魅力。格律今天在诗词界仍有重大的影响,人们看你做的旧体诗"及格"不"及格",往往首先看这诗的格律合不合辙。

近体诗的字数、句数,比较简单,只要读了一些近体诗,可以无师自通。一句五个字的,叫五言诗;一句七个字的,叫七言诗。句数有三种:四句的,叫绝句;八句的,叫律诗;八句以上的(最少十句,有多至二百多句的),叫排律,也叫长律。五言绝句简称五绝;七言绝句简称七绝;五言律诗简称五律;七言律诗简称七律;五言排律简称五排或五长;七言排律简称七排或七长。近体诗按字、句来分,只有两类六种。

学格律主要是平仄、押韵、对偶这三项。对初学者来说,平仄难度较大些。其实掌握平仄并不很难,只要具备了下面三个条件,作诗平仄就能"达标":

一是学会辨四声,这是学平仄的基础;
二是学会每句、每首诗平仄配置的规则,这并不复杂;
三是掌握较多的同义而不同声的字和词,掌握多种词句组合形式,掌握诗词特有的句法变化等,这需要一定的文字修养。

前人学作诗均以辨四声为第一步,因为只有通过辨四声,懂得哪些字是平声,哪些字是仄声,才能学会平仄配置的规则。

四声是汉语的特点之一。它每个字都是单音,声有高低,音有长短、调有升降等区别。诗的平仄,就是巧妙地运用这种区别,组成抑扬顿挫的声调和音乐节奏。念诗,古时不叫读,也不叫诵,而是叫吟,也叫哼。诗是供人们歌唱的,是同音乐结合在一起的。

现代普通话的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诗词用的四声,是古代四声,确切地说,是唐宋时代的中古四声,分平声、上声、去声、入声。现代普通话四声中阴平、阳平在古四声中统为平声,上声、去声古今略有变化,但大致相同,惟有入声在现代普通话中已经没有了,合到平声、上声、去声里面了,所谓"平分阴阳,入派三声"。其中变为去声的最多,变为平声的其次,变为上声的较少。但是现在南方的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诸省区和北方的山西、内蒙等地方语中,仍保留有入声。所谓平仄,平声包括阴平、阳平,仄声包括上声、去声、入声。怎么样区别四声呢?
《康熙字典》开篇载有一首四声歌诀: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平声发音不高不低,尾音略有延长,犹如木槌轻敲鼓心,其声为"东";上声发音响亮,没有尾音,读升调,犹如木槌击鼓面的四周,其声为"董";去声发音哀远,尾音较短,读降调,犹如木槌重击鼓心,其声为"冻";入声发音短促,没有尾音,读急调,犹如一手扪鼓面,一手重击之,其声为"笃"。

据说梁武帝非常喜好文词,但是不解四声,曾请教过学者周舍:"何谓四声?"周舍答道:"'天子圣哲'是也。""天子圣哲"四字,按古四声读,依次为平、上、去、入。梁武帝立刻就明白了。

我们学辨四声可能不象梁武帝那么快,不妨仿效现在小学生学汉语拼音辨四声那样,背四声组词:妈、麻、马、骂,波、脖、跛、簸……。小学生先跟老师读,以后自己背,用不了多久,就学会了辨别普通话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这四声也依次叫一声、二声、三声、四声。他们学会了,查《新华字典》,就能按拼音拉丁字上标的四声符号,准确地读出每个字。我们学古四声,可以从读、背古四声组词开始。

●古四声组词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东董冻笃  钟肿种烛  江讲绛觉  知指志质  微尾未物
鱼语御月  枯苦库阔  梨礼利栗  佳解界黠  该改盖葛
真轸震质  文吻问物  昆捆困没  滩坦叹脱  间简涧吉
笺浅箭节  肖小笑削  交狡校脚  高稿诰阁  歌果个骨
麻马骂陌  阳养漾药  庚梗更隔  丁顶定滴  蒸拯证职
尤有又亦  侵寝沁缉  憨喊憾合  盐琰艳叶  缄减鉴甲

这30个组词是参照《平水韵》(也叫《佩文诗韵》)的106个韵部编组成的。

韵目如下:
上平声
一 东   二冬  三  江  四支  五 微
六 鱼   七 虞  八 齐   九 佳  十 灰
十一真  十二文  十三元  十四寒  十五删
下平声
一 先  二 萧  三 肴  四 豪  五 歌
六 麻  七 阳  八庚  九 青  十 蒸
十一尤  十二侵  十三覃  十四盐  十五咸
上 声
一 董  二 肿  三 讲  四 纸  五 尾
六 语  七 麌  八荠  九 蟹  十 贿
十一轸  十二吻  十三阮  十四旱  十五潸
十六铣  十七筱  十八巧  十九皓  二十哿
廿一马  廿二养  廿三梗  廿四迥  廿五有
廿六寝  廿七感  廿八俭  廿九豏
去 声
一 送  二 宋  三 绛  四 置  五 未
六 御  七 遇  八霁  九 泰  十 卦
十一队  十二震  十三问  十四愿  十五翰
十六谏  十七霰  十八啸  十九效  二十号
廿一个  廿二祃  廿三漾  廿四敬  廿五径
廿六宥  廿七沁  廿八勘  廿九艳  三十陷
入 声
一 屋  二 沃  三 觉  四 质  五 物
六 月  七 曷  八黠  九 屑  十 药
十一陌  十二锡  十三职  十四缉  十五合
十六叶  十七洽

这里说明一下,平声分上平声和下平声,是因为平声字最多,在韵书里一卷装不下,分为上下两部来编辑,放在上部的为上平声,放在下部的为下平声,并非按阴平阳平来分的。上平声和下平声里都有阴平和阳平。

上列四声组词和韵目,我们没有必要全把它背得滚瓜烂熟,而是通过读、背,掌握平、上、去、入各声发音和声调的特点,逐渐触类旁通,碰到其他任何一个字,按平、上、去、入的调门,能准确地把它"对号入座"。譬如"改革开放"四个字,改----该改盖葛,属上声;革----庚梗更革,属入声;开----开慨忾克,属平声;放----方仿放弗,属去声。这四字依次为上、入、平、去。又如"北京晚报"四个字,北----悲、背、贝、北,属入声,京----京、井、进、急,属平声,晚----玩、晚、万、物,属上声,报----包、保、报、不,属去声。这四个字依次为入、平、上、去。四声组词读、背到能基本掌握它的调门以后,就自己给自己出类似上面那样的测验题,然后将答案同韵书核对,只要平声基本无误差,上、去、入,有点出入,关系不大。达到这个程度,就算"及格"了。

上述30个组词和106个韵目,按南方音读,比较顺当;按普通话音和一些地方音读,则组词中的入声,分别读成平声、上声、去声。上声、去声都属仄声,对作诗填词平仄调配问题不大。读平声的,若辨认不清楚,作诗填词便会出韵或平仄不谐。初学格律的,往往由于不辨入声,作诗填词出现平仄、押韵不合辙的现象。于是有人主张,诗词的声韵应该根据语言的发展而发展,写旧体诗可以按现代汉语四声来调声、押韵。这不能说没有一定的道理,但还未被诗词界所普遍接受。

理由是:旧体诗之所以为旧体诗,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因为它句子中的平仄,句尾的韵脚,悉按传统的规范,沿用唐宋声韵。若按新四声调声押韵,也就不成其为旧体诗了。我国大概自元代建都北京起,官方口头用语,以北方话为基准,就逐渐没有入声了。(发源于元代北京的散曲,很讲究平仄,但无入声,可见那时已经"入派三声了"。)可是七百多年来诗词、戏曲等传统文艺形式仍沿用古四声,保留入声。京剧引自徽剧、汉剧等地方剧种,完成于北京,可是它的唱腔、韵白,仍沿用古四声,保留入声。如果诗词按今天普通话的四声来调声押韵,就好像京剧戏台上的诸葛亮改用京白唱、念一样,让人听起来总觉得别扭。

但是也有人对上述观点,提出尖锐的批评:不要胶固于七百年前的历史中,来拼命地保存已经变味的所谓原汁原味,而应该立足于新世纪的高度,允许用鲜汤活水来谐音调韵,以满足当前大多数人的需要,适合当前的口味。这道理虽说不错,但是旧体诗谐音调韵的改革,并不那么简单。而今,老的诗词作者,---其中不乏造诣很深的名家----用"原汁原味",驾轻就熟;而新加入这个队伍的----亦不乏后来居上者----往往在辨古四声上颇费周章,有的主张"鲜汤活水",问题是谁来调制这"鲜汤活水",怎样调制这"鲜汤活水"?这问题如不很好解决,旧体诗的声韵改革,便可能总是停留在口头上。

"五四"运动以来,国内不少音韵学家,在谋求语音统一方面,作了很多工作,归纳现代汉语为十八个韵部,编辑出版了《中华诗韵》,主要是适应作新诗"押大致相近的韵"(鲁迅)的需要。

解放以后,上海古籍出版社依照《中华诗韵》所定的十八个韵部,编辑出版了《诗韵新编》,照顾到做旧体诗的需要,每个韵部分平声仄声两大类,平声中分阴平、阳平,仄声类中分上声、去声、入声。它把《佩文诗韵》106个韵部加以归纳,大大简化了。这本书作为辨平仄的工具书,无疑给予初学者以很大的方便。至于用于押韵,填词没问题;作近体诗则要视押韵要求的宽严而定:从宽,容许邻韵通押,此书可供备查,而且给初学者以很大的方便;从严,要求按《平水韵》一韵到底,此书则不够用了。对此,我们将在押韵那一章里详细讨论,这里从略。

历代科举考试,格律诗是必考的,大都为五言六韵或八韵的排律,悉按朝庭颁布的韵书来调声押韵。隋朝是用《切韵》,唐朝是用《唐韵》,宋朝是用《广韵》,金、元、明、清都用《平水韵》,清朝改叫《佩文诗韵》,一直沿用到现在。科举考试早废除了,普通话早推广了,可是旧体诗还存在,但不论官方还是民间,从未根据现代四声来规范诗词声韵。

我非常盼望那些主张"鲜汤活水"调声押韵的朋友们,编出"现代《佩文韵府》"来。这工程可能相当浩繁,需要诗词学界、音韵学界、文字学界、文史学界共同研究,协作编纂。要酌古参今,慎重对待历史遗产,积极吸收今人之创新;推行不可操之过急,在一定时期内,要兼顾新老作者,容许"原汁原味"、"鲜汤活水"并存。

现在写诗填词是自愿、自由的,不像封建时代科考,钦定的韵部,必须一体遵照。在完备的、而不是零碎的新的韵部规范出现之前,《佩文诗韵》还是要用的。即使有朝一日"现代《佩文韵府》"果真出笼了,也应该容许爱好高古格调的作者,"率由旧章"。唐代诗歌之所以繁荣,原因很多,而文坛上的宽宏大度的氛围乃是重要因素。今体诗、古体诗共同发展,流派纷呈,名家辈出,相竞互学,极少门户之见,更无垄断之虞。提倡诗词走向大众,立志于诗词改革的同志们,看看这段历史,也许可以"温故而知新"吧!。

今人辨四声的难点之一,是如何掌握普通话读平声、而古读入声的那些字。这里介绍几种方法供初学者参考:

一是勤读韵书。初学者没有必要去啃卷帙浩繁的《广韵》、《佩文韵府》等韵书,可以先读简要本,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诗韵》、1992年新2版《诗韵新编》等。读入声部时,把那些今天读平声的常用字挑出来,另抄一本,加深记忆,用时备查。(附表于后)

二是背诵作品。普通话中读平声,而在近体诗或词里面放在仄声字眼上的字,一定是入声。从背诵诗词中可以掌握不少入声字。如"国"、"昔",今读平声,在毛主席的《和柳亚子先生》"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解放军占领南京》的"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中,都是出句的尾字,处在仄声字眼上,因之必是入声。

又"菊"、"出"今读平声,读了唐人岑参的《九日思长安故园》"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贺知章的《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琢磨一下,就明白这两个字必是入声无疑了。读词也可以辨认不少入声字,一般《念奴娇》、《满江红》、《忆秦娥》等词牌是用入声押韵的。背诵作品是辨认入声最经常、最有效的方法。

三是按偏旁、数字记。入声字中有不少偏旁相同的字,我们予以编排,可以触类旁通。例如记住"责"字是入声,那么"箦、碛、啧、帻、积、绩"等字就不难记忆了。又如"夹"字是入声,"狭、峡、硖、蛱、侠、浃、惬、箧"等字也是入声。在数字中,除"三"、"千"是平声外,其他都是仄声,那么现在普通话里读平声的"一"、"七"、"八"、"十"、"百"、"亿"必是入声。

四是按韵母记。入声字中韵母相同的字也可以记一知十。例如今韵母为"a"的许多字是入声字,象"塔、答、纳、榻、杂、腊、匝、沓、踏、搭、咂"等;今韵母为"i"的许多字是入声字,象"一、昔、急、立、壁、泣、滴、劈、极、密、铁"等。今韵母为"e、o、u"也有不少是入声字。凡韵尾是"n"或"ng"的字,不会是入声字。

上述第一、第二两法比较可靠,后两法也有例外,只能在查韵书的基础上帮助记忆,不可视为规律。

在学辨四声的同时,还须学会辨认平仄两读字。
在汉字中有不少字,有时读平声,有时读仄声,如果辨认不清,容易犯出韵或平仄不谐的毛病。平仄两读不外两种情况:

一种是可平可仄而字义不变。

如"看"、"听"(只有作"任"字用时读去声)、"忘"、"应"、"醒"、"堪"、"叹"、"撞"、"过"(只有作"过失"解时读去声)、"患"、"慷"等。多掌握些这类字,无疑给我们作诗填词时提供调声的方便。

另一种是平仄异义。

同一个字由于它用在不同的场合,字义变了,读声也就不同。例如"骑"字,作为动词用,如"骑马"、"骑"的"骑",读平声;作为名词用,如"千骑"、"精骑"的"骑",则读去声。例如苏轼的《黄州》:"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骑字读去声。陆游的《七月一日夜坐舍北水涯戏作》:"斥仙岂复尘中恋,便拟骑鲸返玉京。"骑字读平声。这类字不少,下面列举二十字以供参考(多词义者仅举其一)。

平仄异义字例

读平声时字义  读仄声时字义
缝  缝补(缝衣)  空隙(门缝)
中  中间(院中)  射中(中箭)
衣  衣服(布衣)  穿着(衣锦)
分  分开(分辩)  名分(身分)
闻  耳听(闻讯)  名扬(闻人)
燕  地名(幽燕)  鸟名(燕子)
号  号叫(哀号)  名号(商号)
占  卜占(占卦)  据有(占领)
屏  围屏(屏幕)  去除(屏弃)
翰  羽毛(凤翰)  文藻(翰林)
调  调和(风调雨顺)  曲调(悲调)
和  和合(和穆)  唱和(和者)
荷  花名(荷花)  担载(负荷)
传  交接(传达)  传记(《左传》)
更  换、时(更岁、五更)  进一层(更宜)
任  堪(不任看)  听便(任尔行)
当  应该(应当)  当做(茶当酒)
傍  旁、侧(傍观)  依附(依傍)
兴  发生(兴旺)  兴致(酒兴)
冠  帽子(衣冠)  为首(冠军)

初学者由于不辨平仄异义字,往往在调声押韵上出错。解决这问题主要办法是:一,多读作品,碰到时平时仄的字不要轻易放过,研究一下它在什么场合读平声,什么场合读仄声;二,勤查韵书、字典等工具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诗韵》,凡带方框的,或是平仄两读,或是一字多韵。民国初年出版的词典、辞源、辞海等,每个字都注明它属《佩文诗韵》中哪个韵部,或分属不同韵部,不妨到旧书摊上找找,以备查用;三,写诗填词时,要细心研究字义,判明平仄。

若是平、上、去、入四声一时学不会,而掌握了长音为平声,短音为仄声,基本上能辨平仄,也可以作近体诗。不过,你如果还想进一步学填词,学写古体诗,学填曲,必须学会辨四声。词牌有的平声押韵,有的仄声押韵,有的平仄转押。仄声押韵的,一般上声押上声,去声押去声,入声押入声。上声可以与去声通押,但上声、去声决不能与入声通押。古体诗一般不讲究平仄,押韵可平,可仄,也可平仄转押。但是唐宋以后,受近体诗的影响,仄声押韵,上声去声可以通押,而入声不能与上声、去声通押。北曲虽"入派三声",但是仄声中分上声、去声,该用上声的不能用去声,该用去声的不能用上声。词律严于诗律,曲律又严于词律。

近体诗还个讲究,就是律诗要避免"上尾"。它的出句句脚最好四声递用,首句入韵的,四个出句的句脚平上去入俱全,首句不入韵的,上去入俱全。要避开相邻两联的出句句脚声调相同。据王力教授考据,"老节渐于律诗细"的杜老,多数律诗的出句句脚上去入俱全。毛泽东的近体诗很讲究声律,他的多数律诗的出句韵脚,四声交递,请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平),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去),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岩暖(上),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入),三军过后尽开颜。

这首诗的出句句脚依次为平、去、上、入。出句句脚平上去入俱全,这是理想的句式。最低限度也应该避免邻近两联出句句脚声调相同,否则就是"上尾"。邻近的两个出句句脚声调相同,是小病;三个相同,是大病;如果四个相同,或首句入韵,其余三个出句句脚声调都相同,就是最严重的“上尾”。唐人有这个讲究,但后来一般人也不大注意这个问题,乃至科考场中也并不认为"上尾"不合适,但某些诗论家却将"上尾"视为诗病。初学者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不必刻意去追求,甘受这极苛的束缚,不妨待熟练地掌握了格律诸要素之后,再精雕细琢、锦上添花。

附录:
普通话中读平声的部分古入声字
(僻字除外,这里省略附录部分)

·鏡花緣·

第十七回 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

話說紫衣女子道:“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辯明,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别?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學問淵博,故視爲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大瀆高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爲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失傳已久。所以自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第義甚精微,未能窮其祕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尚求指教。”

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學士大夫論及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紫衣女子聽了,望着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紅衣女子點頭笑了一笑。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多九公道:“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葉着音韻。如‘爰居爰處’,爲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末句又是‘於林之下’?‘處’與‘馬’、‘下’二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麼?”

紫衣女子道:“古人讀‘馬’爲‘姥’,讀‘下’爲‘虎’,與‘處’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爲‘姥’?‘率西水滸,至於歧下’,豈非以‘下’爲‘虎’?韻書始於晉朝,秦、漢以前並無韻書。諸如‘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假借。即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眼’字讀作‘迫’字,共十餘處,總是如此。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晉書》所載童謠,每多葉韻之句。既稱爲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每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隻得《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

多九公道:“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這番高論,隻好將來遇見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

紫衣女子道:“大賢所說,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不知其義怎講?”

多九公道:“《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馬的。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呢?當在山林之下。’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四句,細繹經文,倒像承着上文不歸之意,複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偶於居處之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爲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這總是軍士憂鬱不寧,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爲喪失不見,就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詩,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論,前人注解,何等詳明,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

紫衣女子道:“大賢責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注解,甚覺疑惑,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恐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隻好以待將來,另質高明了。”唐敖道:“適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或者大家可以參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微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爲之槨’這句書,不知怎講?”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注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置槨,要求孔子把車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多九公道:“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發議論。”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不意大賢也是如此,這就不必談了。”唐敖道:“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

紫衣女子道:“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爲槨,其中似有别的意思。若說因貧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爲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麼?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要他實物資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我不肯徒行,以爲之槨。若照上文注解,又是賣車買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要賣的在此一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亦不過價倍於棺。顏路既能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資買槨,必定硬派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爲之槨’這個‘爲’字而論,倒像以車之木要制爲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爲’字爲‘買’,似有末協。但當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車爲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曆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爲無稽之談,隻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件恨事。”

多九公道:“若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注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全是謬執一偏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是自知之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隻管鬧這偏鋒,隻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隻怕敝處丫鬟小廝比你們還高。”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令自有不同。”隻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成注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何說爲是?”多九公見問,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雁來賓者,言其客至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爲主,後至爲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爲一句,‘賓爵入大水爲蛤’爲一句;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羽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古今注》,雖亦可連,但按《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季秋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夏小正》於‘雀入於海爲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鄭注爲當。才女以爲何如?”

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是。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爲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那里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也蒐尋幾條,難他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麼?”

紅衣女子剛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着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有今本、古本之别。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此之類,不能枚擧。《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後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着一本書,取來一看,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隻見“衣輕裘”之旁寫着“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像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

紫衣女子道:“‘子華使於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着‘車’‘馬’、‘衣’、‘裘’四樣,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麼?這總因‘裘’字上有一‘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爲二,衣與輕裘爲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内;故‘輕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隻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輕裘’之内?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麼?”

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内。但子路於這輕裘貴重之服,尚且與朋友共,何況别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内。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爲,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辟清谈幼女讲羲经 发至论书生尊孟子

话说多九公思忖多时,得了主意,因向两女子道:“老夫闻《周易》一书,外邦见者甚少。贵处人文极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览广读,于此书自能得其精奥。第自秦、汉以来,注解各家,较之说《礼》,尤为歧途迭出。才女识见过人,此中善本,当以某家为最,想高明自有卓见定其优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汉、晋以来,至于隋季,讲《易》各家,据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传》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论优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注疏,婢子见闻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见,妄发议论。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书,素日耳之所闻,目之所见,至多不过五六十种;适听此女所说,竟有九十余种。但他并无一字评论,大约腹中并无此书,不过略略记得几种,他就大言不惭,以为吓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丑,就是唐兄看着,也觉欢喜。”因说道:“老夫向日所见,解《易》各家,约有百余种,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种,也算难得了。至某人注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还记得么?”紫衣女子笑道:“各书精微,虽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还略略记得。”多九公吃惊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与天朝一样?”紫衣女子就把当时天下所传的《周易》九十三种,某人若干卷,由汉至隋,说了一遍。道:“大贤才言《周易》有一百余种,不知就是才说这几种,还是另有百余种?有大贤略述一二,以广闻见。”

多九公见紫衣女子所说书名倒像素日读熟一般,口中滔滔不绝。细细听去,内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丝毫不错。其余或知其名,未见其书;或知其书,不记其名;还有连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时惊的目瞪神呆,惟恐他们盘问,就要出丑。正在发慌,适听紫衣女子问他书名,连忙答道:“老夫向日见的,无非都是才女所说之类,奈年迈善忘,此时都已模模糊糊,记不清了。”紫衣女子道:“书中大旨,或大贤记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请教,苦人所难;但卷帙、姓名,乃书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贤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实是记不清楚,并非有意推辞。”紫衣女子道:“大贤若不说出几个书名,那原谅的不过说是吝教,那不原谅的就要疑心大贤竟是妄造狂言欺骗人了。”多九公听罢,只急的汗如雨下,无言可答。紫衣女子道:“刚才大贤曾言百余种之多,此刻只求大贤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种,再说七个,共凑一百之数。此事极其容易,难道还吝教么?”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样才好。

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谁知还是吝教!刚才婢子费了唇舌,说了许多书名,原是抛砖引玉,以为借此长长见识,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们听说之外,大贤若不加增,未免太觉空疏了!”红衣女子道:“倘大贤七个凑不出,就说五个;五个不能,就是两个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着道:“如两个不能,就是一个;一个不能,就是半个也可解嘲了。”红衣女子笑道:“请教姊姊:何为半个?难道是半卷书么?”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贤善忘,或记卷帙,忘其姓名;或记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谓之半个,并非半卷。我们不可闲谈,请大贤或说一个,或半个罢。”多九公被两个女子冷言冷语,只管催逼,急的满面青红,恨无地缝可钻。莫讲所有之书,俱被紫衣女子说过,即或尚未说过,此时心内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那个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几篇书,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说些甚么。后来看见多九公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只当怕热,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时令交了初夏,大约凉爽不用凉扇。今到敝处,未免受热,所以只管出汗。请大贤扇扇,略为凉爽,慢慢再谈。莫要受热,生出别的病来。你们都是异乡人,身子务要保重。你看,这汗还是不止,这却怎好?”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纪的人,身体是个虚的,那里受的惯热!唉!可怜!可怜!”多九公接过扇子道:“此处天气果然较别处甚热。”老者又献两杯茶道:“小子这茶虽不甚佳,但有灯心在内,既能解热,又可清心。大贤吃了,就是受热,也无妨了。今虽幸会,奈小子福薄重听,不能畅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贤既肯屈尊同他们细谈,日后还可造就么?”多九公连连点头道:“令爱来岁一定高发的。”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大贤既执意不肯赐教,我们也不必苦苦相求。况记几个书名,若不晓得其中旨趣,不过是个卖书佣,何足为奇。但不知大贤所说百余种,其中讲解,当以某家为最?”多九公道:“当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于孔子,嗣后传授不绝。前汉有京房、费直各家,后汉有马融、郑玄诸人。据老夫愚见:两汉解《易》各家,多溺于象占之学。到了魏时,王弼注释《周易》,抛了象占旧解,独出心裁,畅言义理,于是天下后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诸书皆废。以此看来,由汉至隋,当以王弼为最。”

紫衣女子听了,不觉笑道:“大贤这篇议论,似与各家注解及王弼之书尚未了然,不过摭拾前人牙慧,以为评论,岂是教诲后辈之道!汉儒所论象占,固不足尽《周易》之义;王弼扫弃旧闻,自标新解,惟重义理,孔子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岂止‘义理’二字?晋时韩康伯见王弼之书盛行,因缺《系辞》之注,于是本王弼之义,注《系辞》二卷,因而后人遂有王、韩之称。其书既欠精详,而又妄改古字,如以‘向’为‘乡’,以‘驱’为‘驱’之类,不能枚举。所以昔人云:‘若使当年传汉《易》,王、韩俗字久无存。’当日范宁说王弼的罪甚于桀、纣,岂是无因而发?今大贤说他注的为最,甚至此书一出,群书皆废,何至如此?可谓痴人说梦!总之,学问从实地上用功,议论自然确有根据。若浮光掠影,中无成见,自然随波逐流,无所适从。大贤恰受此病。并且强不知以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过于不知文了!”

多九公听了,满脸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发愣,无言可答。正想脱身,那个老者又献两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二人欠身接过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语道:“他说我吃麻黄,那知我在这里吃黄连哩!”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刚才进门就说经书之义尽知,我们听了甚觉钦慕,以为今日遇见读书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批评,无不谨谨受命。谁知谈来谈去,却又不然。若以‘秀才’两字而论,可谓有名无实。适才自称‘忝列胶庠’,谈了半日,惟这‘忝’字还用的切题。”红衣女子道:“据我看来:大约此中亦有贤愚不等,或者这位先生同我们一样,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会谈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学问渊博,亦应处处虚心,庶不失谦谦君子之道。谁知腹中虽离渊博尚远,那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光景,却处处摆在脸上。可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身如针刺,无计可施。唐敖在旁,甚觉无趣。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外面喊道:“请问女学生可买脂粉么?”一面说着,手中提着包袱进来。唐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势立起道:“林兄为何此时才来?惟恐船上众人候久,我们回去罢。”即同唐敖拜辞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献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无奈二人执意要走。老者送出门外,自去课读。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来至大街。林之洋见他二人举动怆惶,面色如土,不觉诧异道:“俺看你们这等惊慌,必定古怪。毕竟为着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将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着,多九公把前后各话,略略告诉一遍。唐敖道:“小弟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等渊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多九公道:“渊博倒也罢了,可恨他丝毫不肯放松,竟将老夫骂的要死。这个亏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今日这个闷气却是头一次!此时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从前少读十年书;又恨自己既知学问未深,不该冒昧同人谈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门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约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刚才你们要来游玩,俺也打算上来卖货,奈这地方从未做过交易,不知那样得利。后来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才知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唐敖道:“这是何故?”

林之洋道:“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闻得明年国母又有甚么女试大典,这些女子得了这个信息,都想中个才女,更要买书。俺听这话,原知货物不能出脱,正要回船,因从女学馆经过,又想进去碰碰财气,那知凑巧遇见你们二位。俺进去话未说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们拉出,原来二位却被两个黑女难住。”唐敖道:“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

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门外汉,随他谈甚么,也不至出丑,无奈我们过于大意,一进门去,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马脚,补救无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聋子,不然,拿这老秀才出出气,也可解嘲。”

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幸而老者是个聋子。他若不聋,只怕我们更要吃亏。你只看他小小学生尚且如此,何况先生!固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究竟是他受业之师,况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学问岂能悬殊?若以寻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世人只知‘纱帽底下好题诗’,那里晓得草野中每每埋没许多鸿儒!大约这位老翁就是榜样。”

多九公道:“刚才那女子以‘衣轻裘’之‘衣’读作平声,其言似觉近理。若果如此,那当日解作去声的,其书岂不该废么?”

唐敖道:“九公此话未免罪过!小弟闻得这位解作去声的乃彼时大儒,祖居新安。其书阐发孔、孟大旨,殚尽心力,折衷旧解,言近旨远,文简义明,一经诵习,圣贤之道,莫不灿然在目。汉、晋以来,注解各家,莫此为善,实有功于圣门,有益于后学的,岂可妄加评论。即偶有一二注解错误,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诛一夫’及‘视君如寇仇’之说,后人虽多评论,但以其书体要而论,昔人有云:‘总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经,绍六经之教者,莫尚乎孟子。’当日孔子既没,儒分为八;其它纵横捭阖,波谲云诡。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杨、墨,放淫辞:明王政之易行,以求时弊;阐性善之本量,以断群疑;致孔子之教,独尊千古。是有功圣门,莫如孟子,学者岂可訾议。况孟子‘闻诛一夫’之言,亦固当时之君,惟知战斗,不务修德,故以此语警戒,至‘寇仇’之言,亦是劝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礼:都为要求时弊起见。时当战国,邪说横行,不知仁义为何物,若单讲道学,徒费唇舌;必须喻之利害,方能动听,故不觉言之过当。读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自得其义。总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实出孟子之力;阐发孔、孟之学,却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见如此,九公以为何如?”多九公听了,不觉连连点头。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受女辱潜逃黑齿邦 观民风联步小人国

话说多九公闻唐敖之言,不觉点头道:“唐兄此言,至公至当,可为千载定论。老夫适才所说,乃就事论事,未将全体看明,不无执着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赋》序,他说扬雄《甘泉赋》‘玉树青葱’,非本土所出,以为误用。谁知那个玉树,却是汉武帝以众宝做成,并非地土所产。诸如此类,若不看他全赋,止就此序而论,必定说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况其余。那知他的好处甚多,全不在此。所以当时争着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以此看来,若只就事论事,未免将他好处都埋没了。”

说话间,又到人烟辏集处。唐敖道:“刚才小弟因这国人过黑,未将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时一路看来,只觉个个美貌无比。而且无论男妇,都是满脸书卷秀气,那种风流儒雅光景,倒像都从这个黑气中透出来的。细细看去,不但面上这股黑气万不可少,并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反觉其丑。小弟看来看去,只觉自惭形秽。如今我们杂在众人中,被这书卷秀气四面一衬,只觉面目可憎,俗气逼人。与其教他们看着耻笑,莫若趁早走罢!”

三人于是躲躲闪闪,联步而行。一面走着,看那国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觉无穷丑态。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紧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紧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样才好!只好迭着精神,稳着步儿,探着腰见,挺着胸儿,直着颈儿,一步一趋,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烟稀少,这才把腰伸了一伸,颈项摇了两摇,嘘了一口气,略为松动松动。林之洋道:“刚才被妹夫说破,细看他们,果都大大方方,见那样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诞惯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装斯文混充儒雅。谁知只顾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颈也痛了,脚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瘫了!快逃命罢!此时走的只觉发热。原来九公却带着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听了,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还在手中,随即站住,打开一齐观看。只见一面写着曹大家七篇《女诫》,一面写着苏若兰《璇玑全图》,都是蝇头小楷,绝精细字。两面俱落名款:一面写着“墨溪夫子大人命书”,下写“女弟子红红谨录”;一面写着“女亭亭谨录”。下面还有两方图章:“红红”之下是“黎氏红薇”,“亭亭”之下是“卢氏紫萱”。

唐敖道:“据这图章,大约红红、亭亭是他乳名,红薇、紫萱方是学名。”多九公道:“两个黑女既如此善书而又能文,馆中自然该是诗书满架,为何却自寥寥?不意腹中虽然渊博,案上倒是空疏,竟与别处不同。他们如果诗书满架,我们见了,自然另有准备,岂肯冒昧,自讨苦吃?”林之洋接过扇子扇着道:“这样说,日后回家,俺要多买几担书摆在桌上作陈设了。”唐敖道:“奉劝舅兄:断断不要竖这文人招牌!请看我们今日光景,就是榜样。小弟足足够了!今日过了黑齿,将来所到各国,不知那几处文风最盛?倒要请教,好作准备,免得又去‘太岁头上动土’。”

林之洋道:“俺们向日来往,只知卖货,那里管他文风、武风。据俺看来:将来路过的,如靖人、跂踵、长人、穿胸、厌火各国,大约同俺一样,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个白民国,倒像有些道理;还有两面、轩辕各国,出来人物,也就不凡。这几处才学好丑,想来九公必知,妹夫问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请教九公:……”说了一句,再回头一看,不觉诧异道:“怎么九公不见?到何处去了?”林之洋道:“俺们只顾说话,那知他又跑开。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讲理么?俺们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来。”

二人闲谈,候了多时,只见多九公从城内走来道:“唐兄,你道他们案上并无多书,却是为何?其中有个缘故。”唐敖笑道:“原来九公为这小事又去打听。如此高年,还是这等兴致,可见遇事留心,自然无所不知。我们慢慢走着,请九公把这缘故谈谈。”

多九公举步道:“老夫才去问问风俗,原来此地读书人虽多,书籍甚少。历年天朝虽有人贩卖,无如刚到君子、大人境内,就被二国买去。此地之书,大约都从彼二国以重价买的。至于古书,往往出了重价,亦不可得,惟访亲友家,如有此书,方能借来抄写。要求一书,真是种种费事。并且无论男妇,都是绝顶聪明,日读万言的不计其数,因此,那书更不够他读了。本地向无盗贼,从不偷窃,就是遗金在地,也无拾取之人。他们见了无义之财,叫作‘临财毋苟得’。就只有个毛病:若见了书籍,登时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云外,不是借去不还,就是设法偷骗,那作贼的心肠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窃物之人叫作‘偷儿’,把偷书之人却叫作‘窃儿’;借物不还的叫作‘拐儿’,借书不还的叫作‘骗儿’。因有这些名号,那藏书之家,见了这些窃儿、骗儿,莫不害怕,都将书籍深藏内室,非至亲好友,不能借观。家家如此。我们只知以他案上之书定他腹中学问,无怪要受累了。”

说话间,不觉来到船上。林之洋道:“俺们快逃罢!”吩咐水手,起锚扬帆。唐敖因那扇子写的甚好,来到后面,向多九公讨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见面,曾说‘识荆’二字,是何出处?”唐敖道:“再过几十年,九公就看见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说‘吴郡大老倚闾满盈’那句话,再也不解。九公久惯江湖,自然晓得这句乡谈了?”多九公道:“老夫细细参详,也解不出。我们何不问问林兄?”唐敖随把林之洋找来,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说这句隐着骂话,以字义推求,又无深奥之处。据小弟愚见:其中必定含着机关。大家必须细细猜详,就如猜谜光景,务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骂了还不知哩!”林之洋道:“这话当时为甚起的?二位先把来路说说。看来,这事惟有俺林之洋还能猜,你们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们考的胆战心惊,如今怕还怕不来,那里还敢乱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听见,岂不又要吃苦出汗么?”

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来路说说:当时谈论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们不知反切,向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么?’那红衣女子听了,也笑一笑。这就是当时说话光景。”林之洋道:“这话既是谈论反切起的,据俺看来:他这本题两字自然就是甚么反切。你们只管向这反切书上找去,包你找得出。”

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们被这女子骂了!按反切而论:‘吴郡’是个‘问’字,‘大老’是个‘道’字,‘倚闾’是个‘于’字,‘满盈’是个‘盲’字。他因请教反切,我们都回不知,所以他说:‘岂非“问道于盲”么!’”林之洋道:“你们都是双目炯炯,为甚比作瞽目?大约彼时因他年轻,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未免旁若无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却也凑巧。”

多九公道:“为何凑巧?”林之洋道:“那‘旁若无人’者,就如两旁明明有人,他却如未看见。既未看见,岂非瞽目么?此话将来可作‘旁若无人’的批语。海外女子这等淘气,将来到了女儿国,他们成群打伙,聚在一处,更不知怎样利害。好在俺从来不会谈文;他要同俺论文,俺有绝好主意,只得南方话一句,一概给他‘弗得知’。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俺总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

多九公笑道:“倘女儿国执意要你谈文,你不同他谈文,把你留在国中,看你怎样?”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给他一概弗得知。你们今日被那黑女难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门?这样大情,二位怎样报俺?”

唐敖道:“九公才说恐女儿国将舅兄留下,日后倘有此事,我们就去救你出来,也算‘以德报德’了。”

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这不是‘以德报德’,倒是‘以怨报德’。”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儿国留下,他在那里,何等有趣,你却把他救出,岂非‘以怨报德’么?”

林之洋道:“九公既说那里有趣,将来到了女儿国,俺去通知国王,就请九公住他国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里,却教那个替你管柁呢?”

唐敖道:“岂但管柁,小弟还要求教韵学哩。请问九公:小弟素于反切虽是门外汉,但‘大老’二字,按音韵呼去,为何不是‘岛’字?”多九公道:“古来韵书‘道’字本与‘岛’字同音;近来读‘道’为‘到’,以上声读作去声。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读作‘使’字,‘动’字读作‘董’字,此类甚多,不能枚举。大约古声重,读‘岛’;今声轻,读‘到’。这是音随世传,轻重不同,所以如此。”

林之洋道:“那个‘盲’字,俺们向来读与‘忙’字同音,今九公读作‘萌’字,也是轻重不同么?”多九公道:“‘盲’字本归八庚,其音同‘萌’;若读‘忙’字,是林兄自己读错了。”林之洋道:“若说读错,是俺先生教的,与俺何干!”多九公道:“你们先生如此疏忽,就该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这样小错,就要打手心,那终日旷功误人子弟的,岂不都要打杀么?”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耻笑,将来务要学会韵学,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将大概指教?小弟赋性虽愚,如果专心,大约还可领略。”多九公道:“老夫素于此道,不过略知皮毛,若要讲他所以然之故,不知从何讲起,总因当日未得真传,心中似是而非,狐疑莫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学,老夫向闻岐舌国音韵最精,将来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过略为谈谈,就可会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处晓得音韵?”多九公道:“彼国人自幼生来嘴巧舌能,不独精通音律,并且能学鸟语,所以林兄前在聂耳,买了双头鸟儿,要到彼处去卖。他们各种声音皆可随口而出,因此邻国俱以‘歧舌’呼之。日后唐兄听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几日,到了靖人国。唐敖道:“请教九公:小弟闻得靖人,古人谓之诤人,身长八九寸,大约就是小人国。不知国内是何风景?”多丸公道:“此地风俗硗薄,人最寡情,所说之话,处处与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说苦的;明是咸的,他偏说淡的:教你无从捉摸。此是小人国历来风气如此,也不足怪。”二人于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门甚矮,弯腰而进,里面街市极窄,竟难并行。走到城内,才见国人,都是身长不满一尺;那些儿童,只得四寸之长。行路时,恐为大鸟所害,无论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满口说的都是相反的话,诡诈异常,唐敖道:“世间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见。”游了片时,遇见林之洋卖货回来,一同回船。

走了几日,大家正在闲谈,路过一个桑林,一望无际,内有许多妇人,都生得妖艳异常。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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