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枳 | 王俊
一个乡下人对于树的情感,久居城里的人是难以理解的。
陌上枳
文·王俊
一
小区后面有一个山坡,坡下是一片狭长的洼地,都是用来种菜的。
秋霜一层层落下,园子里有了凋敝的迹象。茄子辣椒谢幕,南瓜、冬瓜摘回家,藤蔓上耷拉着几片焦黄的枯叶。菜园边上,一株株枳树站在瑟瑟风中,心开始摇曳起来,变得不安。枳树长得不高,粗壮,经年擎着一树的绿叶。结出的果实不大,然香气浓。深秋的枳树是一道好风景。树上的枳子点燃了体内贮存的夏日火焰——果实由青变黄,逐渐红得耀眼,它们用自已的色彩和光亮,渲染山野的秋色。
记忆里,老家荷村鲜有人在菜园边上种枳树。菜园地开辟后,人们折下木槿的枝条,随意扦插在四周。木槿易活,不消两个月,就蹿到我们的额头。而且它的枝干笔直,挡得住鸡鸭猪狗,适合作篱障。木槿是遗落在乡村的吉光片羽。从六月开始一直到九月末,淡紫色的、洁白的花朵,此消彼长,这朵凋谢,那朵又开,如同一片片云霞飘来荡去。女孩子摘下木槿花别在秀发上,走起路来遂有了花的姿态。木槿花不但好看,还好吃。荷村人用花瓣烹调各种美食,蒸肉吃,煲汤喝,每一道佳肴都教人流口水。
菜园里除了种各色的蔬菜,也种瓜果。每到夏秋,孩子们野得像鼻子没穿绹的小牛犊一样,打着摘花的幌子,从这家菜园的篱笆钻到另一家菜园地里,偷取黄瓜和甜瓜吃。唯独谁也不敢钻水塘边的菜园篱笆。那块菜园地很大,一条水沟将它切割成楚汉。水沟上方土壤肥沃,辣椒、茄子、白菜、萝卜、豌豆,按照时令一畦一样,轮换着种。低处与水塘相连,种着高大的玉米和甘蔗。水塘的边上有一棵苦楝树。枝干弯成弓形,好像随时会射出一支箭似的,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入夏,伏在枝干上的蝉就发出兴奋的叫声,蝉鸣大面积的泛滥。围着菜园地其他的三面,种着枳树。枳树挤在一处生长,彼此逼着,枝条和枝条相互交错,将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
诸树之中,最讨孩子嫌的便是枳树了。在荷村,梧桐树、苦楝树、桃树、梨树、枇杷树,不择地而生,只要有些泥土,就能扎根并长出繁茂的枝叶,开花结果。人们将树木栽种在房前屋后,孩子们有如猴子一般,没事就攀爬上枝头掏鸟窝捕捉夏蝉采撷果子。枳树俨然是一群从外地迁徙而来的旅行者,迥然于荷村的草木。它们用缀满枝头的刺,与我们拉开相处的距离。枳树的刺倘若不慎扎入肉体,保准你哭着喊着躺在地上打几个滚。牛长得皮糙肉厚,却怕枳树。我亲眼目睹一条觊觎园子里鲜美草色的牛,一头钻进篱笆。不成想,庞大的身躯却被枝条卡在外面。牛进退两难,“哞哞”一阵乱叫。牛的主人上前使劲拉牛辔,挥舞细竹条抽它。牛吃疼,一蹬后蹄子,刨下两个深坑,方得以脱身。牛再次望枳树时,我注意到它的眼角有一堆黄色的眼眵,一道湿痕顺着那儿挂下来。
那块菜园地是桂花婆婆家的。
荷村人称呼年长的,喜欢在其名字后面缀上姨奶叔舅。也许沾不上血缘关系,但藕断丝连的邻里情,自有另一种情亲。村子里不论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匀一点送给邻居品尝。年底杀猪干鱼塘,一盘盘鱼肉按照房前屋后,逐家逐户分送。每次去桂花婆婆家,她从不让人家的盘子空着。三五个鸡蛋或是米缸里的一撮新米,都是她回的礼。读过几年私塾的小舅公,较看重礼节,亦被桂花婆婆折服,称赞她为人处世皆属于上品。
每天上学放学,我们要绕过水塘,经过桂花婆婆家的菜园地。
到了惊蛰,土壤里的虫子蠢蠢欲动,桂花婆婆挪动三寸金莲,拿着早已选好的菜籽,仔仔细细地播撒在菜园地里。她佝偻着腰,把一颗颗种子埋进土里,也将一滴滴汗水埋进了土里。当枳树铺展着白色的花朵时,我们常常看到桂花婆婆忙碌的瘦小的身影。母亲说,除草、施肥、浇水,每一件事都够桂花婆婆忙上一阵子。“唉,黄连到底有多苦,桂花婆婆是最清楚的。”母亲喟叹道,心有戚戚。药里头,最苦的莫过于黄连。人人言之,必愁眉不展。“哑巴吃黄连”,谓有苦说不出。母亲究竟怎么了?我茫然地望着母亲。分明是桂花婆婆的孙子喝下黄连,为什么硬要说是桂花婆婆尝尽黄连的味道。
荷村每条通往大路的小径,都散发着小龙吃过的淡淡的中药味。小龙是桂花婆婆的孙子,患有咳疾,对灰尘花粉过敏。荷村依山傍水,常年浸泡在花香里。呼哧,呼哧,呼哧,小龙喉咙间隐藏着的一只风箱,跟着每一个花期扯来扯去。桂花婆婆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小龙的治病上,跑遍了乡间的医院,求遍了乡间的良医,打听来各种偏方。几年下来,桂花婆婆煮烂多少只药罐,怕是她自已也算不清。一罐罐药渣倒在路上,任由熟识的或是陌生的路人践踏。可是,小龙的病情始终不见好。尤其是春秋两季,咳得整宿整宿睡不了觉,生不如死。桂花婆婆家在村尾,屋后便是一个宽阔的晒谷场。很多次,我们从桂花婆婆家的院墙下路过,总是能听到小龙的咳嗽。每一声咳嗽穿透墙壁,穿透我们的肌肤,紧紧地扼住我们的咽喉。我们竟然也喘气异常艰难,脸涨得通红。一个夏夜,我们在晒谷场扔鞋子玩。鞋面朝上,预测翌日是个晴天。反之,鞋面落地,则是阴雨天。我们捡捡扔扔,玩的不亦乐乎。月亮从山峦的豁口处升起来,无需引颈张望,深邃的光晕流泻一地的碎银。嬉闹中,一个男孩抢过我手中的拖鞋,使劲一扔。“嗖”的一声,我的拖鞋有如一只夜间张开翅膀的蝙蝠,飞过低矮的院墙,落进桂花婆婆家的院子。我趿拉着另一只拖鞋,急忙冲着他喊道:“鞋子还给我。”男孩笑嘻嘻地说道:“谁的鞋子谁捡去。”他朝我挥了挥手,和同伴们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晾在晒谷场上。一阵夜风吹来,乱哄哄的晒谷场突然静了。风吹走了孩子们的嬉闹声,吹走了黏糊糊的汗臭味,将我们先前呼进呼出的热气一并吹走。草丛间,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如水般漫过来。月色中的萤火虫扑闪扑闪着微光,像是很深的眼窝里埋藏着的眸子。
我提着一只鞋,赤脚走到桂花婆婆家。院门是一个枝条编成的木门,系着棕绳。推门而入,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草味。小龙端端地站在大门口。夏至已近,他依旧穿着春季的外套,脖颈和手腕处,捂得不留一丝缝隙。因长年累月被疾病缠身,他看起来比我们同龄人略显矮小,但头长得特别大,特别圆,颇像藤蔓上结的南瓜。他急促地咳嗽,外套包裹着的身体不停地抖动,脑袋也跟着有节奏地晃动,滑稽极了。屋里没多少装饰,只有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屋中央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泡,灯下有一个小火炉。炉上的火苗舔着黑魆魆的药罐。药罐嘟嘟作响,冒出一阵阵热气,氤氲着屋子。桂花婆婆坐在火炉前,轻轻摇动蒲扇。昏黄的灯光透过白色的热气,落在她的发上,像霜,又像雪,但不真切。“桂花婆婆,我是俊哥。鞋子掉进你家院子,我来捡鞋子。”我上前向她打招呼。桂花婆婆闻声抬头,放下手里的蒲扇,摩挲着我的手,笑吟吟道:“俊哥来了。难怪早上听见喜鹊叫。”说着,伸手到桌上拿过一个点心包。像是剥笋一样,左一层右一层地揭开牛皮纸,里面赫然躺着薄荷糖。“我们的小贵客上门,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怠慢了。”桂花婆婆往我的嘴里塞入一块糖。沁凉而甜蜜的感觉形同一个方阵,刹那间席卷了我。“给你也来一块,可你先把药吃掉。”她取出第二块糖,转身哄孙子吃药。药罐里煎好的苦涩汁液,倒在一个碗里。小龙毫不犹豫地端起碗,一饮而尽。“黄连苦吧。把糖含进嘴里就不苦了。”桂花婆婆怜爱地望着小龙。小龙用手背抹了抹嘴,笑着回道:“有糖裹着苦,甜着呢。奶奶。”
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丢失的拖鞋,向桂花婆婆道别。“好。小龙打着手电筒照着俊哥回家。”桂花婆婆吩咐孙子。
小龙送我出门,低声对我说:“你们的笑声真好听。我喜欢听。”一汪月色照在他的脸上,愈发苍白了。他似乎抵不住夜的凉意,枯瘦如柴的身体微微地颤抖几下。但我看到他的脸上荡漾着春风般的喜色。
他站在台阶上,揿亮手电筒。一束耀眼的光芒照射在前方,覆盖了地上的月色。
“等等。”当我走出数十步之远,小龙叫住了我。我停下来。他跑上前,朝我的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我摊开手,是一块黏黏的薄荷糖。我愣怔住了。方才他并没有吞下糖。他为什么要骗奶奶?为什么要把糖藏着给我吃?他说爱听我们的笑声,难道他常窥探我们做游戏吗?
明月高高地悬在夜空中,柔软的光芒濡染着万物。路旁的青草,泛着如水般流动的光。空气中都是青草的气息,幽然有香。这些细微的生命,兀自用隐忍与坚持去热爱这个凡俗的世界。在斟满月色的大地上,即便是卑微的植物,灵魂也能放出素朴的,异样的光。
蓦然回首。小龙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手里握着一束光。
二
枳。苦,温,无毒。
枳树是橘树和柚子树的近亲,但秉性相去甚远。有许多别名,枳实、铁篱寨、臭橘、枸橘李、臭杞。果实酸涩,不可食,可药用。一味药,名字有如此之多,要是桂花婆婆听了,绝对不知所云。
时珍曰:“枳乃木名。实乃其子,故曰枳实。”颂云:“木如橘而小,高五七尺。叶如橙,多刺。”震亨又说:“枳实泻痰,能冲墙倒壁,滑窍破气之药也。”邵真人也道:“消积顺气。”
在过去,枳作为药用之材,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它坐实江湖,依靠的是晏子的吆喝。据《晏子春秋 ·内篇杂下》记载:“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徙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南橘北枳”的典故,自小耳熟能详。
每年枳子成熟,桂花婆婆都会精心挑选一筐,喜滋滋地送至小舅公家。小舅公把三个新鲜圆润的枳子洗净,摆放在厅堂里的案头上,整个厅堂都飘荡着枳子的香气。小舅公捋一捋颌下三绺雪白雪白的长胡须,在枳香中坐下来给我讲故事。小舅公是读书人,参加过好多次科举,皆落榜。后来,他就在村里做酒席先生。荷村无论谁家办婚丧嫁娶酒席,都少不了要请小舅公做礼簿记礼金。桂花婆婆的儿子娶新媳妇进门,是小舅公在礼簿本上一笔一笔写上每个前来贺喜客人的礼金。荷村孩子的名字,大多数是小舅公翻阅老黄历给取的。小舅公讲故事爱咬文嚼字,嘴里跑出来的“之乎者也”,着实让我头昏脑涨。
天气晴好,小舅公喜欢叫我端两张竹椅,并排坐在后门的矮墙边上晒太阳。矮墙的另一面,是桂花婆婆家。新采摘下枳子,桂花婆婆装入禾桶。一层枳子,再铺上一层新鲜的松针。遇上大年,枳树丰产。禾桶装不了枳子,桂花婆婆遂收拾自己的棺材装。那天,小舅婆带着我上桂花婆婆家串门。一进门,看见桂花婆婆将棺材里的寿衣抱起来,顺手扔在床上。小舅婆吓了一跳,指着她说:“你个天煞,不怕折寿吗?”荷村人敬重神灵,不单单是信厨房里的灶神,庙里的关公,还笃信先人离去,皆化作各路神灵隐在暗处庇佑一代又一代的子孙。这些神灵没有供奉的神殿,也没有专门设置的宝座,可是他们无处不在,随时随地冒出来施展无边的法力,惩罚我们因任意妄为所犯下的过错。屋檐有屋檐神。黄昏时分,不能站在屋檐下骂脏话,惊动屋檐神,家里鸡犬不宁。吃饭不能留剩饭,不能用筷子敲碗,怠慢碗神筷神的,以后要沦落为乞讨者。走路时,摔一跤,是得罪了路神。人们供奉神灵,敬重神灵,忌讳做一切对神灵亵渎的事情。在荷村人的眼中,棺材神保佑人们的健康。上了年纪的人,要早早地买一副棺材回来,保佑老人不生病,长命百岁。一病不起的人,买回棺材冲喜,驱赶小鬼,保佑身体痊愈。桂花婆婆将棺材当做容器使用,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啊。小舅婆拿起床上的寿衣,说:“枳子装不完就堆放在地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你用寿命去换吗?”桂花婆婆弯腰把几个枳子放入棺材底,说:“地上老鼠虫子多,咬坏了枳子,明年开春小龙就吃不到。神会体谅我的不得已。再说人活多长,是个定数。人像一棵树,一旦发芽,朝上生长就是了。”
将枳子的瓤去掉,取两斤慢火煮,熬成浓稠的汁液,加入冰糖给小龙喝。这道偏方是桂花婆婆日思夜想,琢磨了好多年才发明出来的。黄连苦,又费钱。桂花婆婆便用枳子替代黄连。小舅婆将此事作为饭后谈资告诉小舅公。小舅公听后,沉吟片刻,方不疾不徐地说:“古人云:‘言人九折臂,更历方药,则成良医。’服侍病人时日久,成医者,未尝不可。”小舅公的一番话,小舅婆不求甚解。但她饱尝世间的酸甜苦辣,早已有了自已对人生的感悟。她说:“我不管古人说什么,但人是三节草,谁又知道哪一节是甜的。”
小舅婆和桂花婆婆做女孩时就玩得好,聊得来,亲密有加,像一对姊妹。两人一块绣嫁妆,一块憧憬未来,一块嫁到荷村。听母亲说,桂花婆婆嫁到荷村来,还是小舅婆牵线搭桥的。可惜桂花婆婆命运多舛。结婚两年不到,丈夫在农田干活被国民党拉去当壮丁,生死未卜。一年又一年,她守着丈夫种下的苦楝树,带着孩子苦苦撑着日子。水塘边的那棵苦楝树花开了,又落了,桂花婆婆身上弥漫着苦楝树的苦涩气息。然而,她的丈夫却再也没有回来。苦楝树隐然成材,桂花婆婆的独苗长大娶妻生子。原以为桂花婆婆算是苦尽甘来,可以歆享晚年。却不料,孙子的病反反复复,耗尽家里的积蓄,使得原本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不得已,儿子和儿媳妇外出打工赚钱。每到年底回来一次,过了正月,又随着打工的队伍出去卖苦力。
天愈来愈冷,寒风吹得窗棂直晃。小舅公端来火盆,铲进几铲晒干的油茶壳,再点燃上面的木炭,厅堂里喧腾腾的,温暖如春天。小舅公在桌子上铺开笔墨,我和小龙跟着他学写毛笔字。小时候,我每次提起毛笔,就觉得有千斤之重,手抖索着写下去,每个字都歪歪扭扭的,仿佛是行走的蜈蚣。我写不好大字,就央求小舅公教我背二十四节气。小舅婆和桂花婆婆坐在火盆旁做鞋子。火盆里的火力渐微,小舅婆停下手里的活,用火钳拨了拨炭火里的灰垢,火又重新旺了,散发出的热能将我们的身子烤得暖暖的。小舅婆望了望桂花婆婆,说:“歇一歇吧,活干不完的。”印象里,桂花婆婆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席不暇暖,没有一刻闲着。小舅婆劝解她,活是人干出来的,人一辈子都干不完。可是,桂花婆婆从来都是笑了笑,依旧沉浸在那些永远都干不完的活里。
小舅婆起身,从案桌底下拿出几个枳子。枳子即便红得像火焰一般,我们小孩子也不爱吃。那味道,酸里夹杂微涩,教人数天都吃不下食物。但我们烤火时间长了,有时上火导致咽喉肿痛。桂花婆婆就教小舅婆将枳子放入火中烤,说是吃了能逼除体内上浮的虚火。也不知是真的有效,还是时候一到,火气自是泄了。反正每次吃了,原先肿痛的咽喉便可以轻松发音。小舅婆将枳子置入炭火的边上,又以热灰掩上。不一会儿,屋子里尽是枳子辛香的气息,弥久不散。在漫长的冬天,我们烤着火,吃枳子。小舅公说,吃得一身的枳香,好闻。我闻了闻自已的身上,果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是那种香水的味道。我们开口说话,吐出来的话语都是芬芳的。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菜园边上的枳子,红了一茬又一茬。几年后,常年抱着药罐的小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咳嗽了。桂花婆婆无需再熬枳子给小龙吃。每年的秋末,她依旧将采摘下的枳子装入禾桶。村子里不论谁家传来咳嗽声,桂花婆婆一准会送上几只枳子。有一年冬天,荷村修水库。素日里身体硬朗的后生小伙一跳入冰冷的水中,止不住打激灵。上岸来,连续不断地打喷嚏,脸色煞白煞白的。桂花婆婆知悉后,叫人端来一口大锅,用剪刀厾开枳子的一个口子,取出瓤,将一片片枳子的果皮丢进锅里,又切下葱白和姜片,熬出浓浓的汤水,让大伙喝下。还真神奇,汤水一下肚,一股暖流就在肚脐眼的四周乱窜,后生小伙的脸慢慢地红润。那年修水库,荷村没有一个人得病。荷村人说,那是桂花婆婆枳子的功劳。
小龙痊愈了,身体蹭蹭地往上长,变得尤为沉稳。我去找他玩耍,常常遭到拒绝。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捧着书本啃。小龙的父母回到家里,在镇里开了一家小吃店。每天早上,他的父亲准时骑着摩托车,给桂花婆婆送来热气腾腾的包子或是饺子。小舅婆感慨万千,说,人是三节草。桂花婆婆终于尝到了甜头。
小龙拿到医学院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向来节俭的桂花婆婆大办酒席。那是从荷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母亲说,桂花婆婆忙着招待前来祝贺的村人的高兴劲,无法用言语形容。晚上,桂花婆婆和小舅婆两人坐在院子里喝米酒,一碗接一碗,布满皱褶的老脸上,红扑扑的。
三
一个乡下人对于树的情感,久居城里的人是难以理解的。
树令我很怅惘。漫步在城市里,街道两旁种着阔叶悬铃木,枝干裸露着花瓣一样的纹路。小区的花坛里有樟树,地上落满了黑色的籽,成群的鸟儿啄起一颗又一颗。放学的孩子踩上去,“啪”的一声,浓黑的汁液犹如墨汁向四处洇染。我的一个朋友,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窗前是一棵桂花树。每次她邀请我上她家玩,我会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恨不得把她当做地主斗了。她的院子里种了梧桐树、枣树和柿树。我们坐在树下,喝喝茶,看着花瓣或是落叶从树上翩然而下,觉得人生山长水远都在这一种恬静祥和的绝美意境中。可我住的楼上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容得下尘世的喧哗和热闹,却容不下一棵树。一个看着树长大的人,却没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这是一件令人多么沮丧的事。有时,我就想,一个失去树的人,是不是意味着连自已的村庄都没有?
春天的傍晚,我出门散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坡后的洼地。在菜园的边上,我看到了一棵树苗。我敢肯定,是一棵枳树苗。枳树的种子沾上泥土,就会发芽。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来,移栽到一只花盆里。我的阳台上种着一盆茉莉,一盆兰花,几盆不开花的植物。从春到夏,枳树没有长高,病恹恹的。有一天父亲来城里看我,走到阳台上抽烟,扫视一眼花花草草,说:“花入土,树入地。土地刨得深,树木才成精。”父亲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数十年来,他种下的树木不计其数。父亲谙知树木和土地的关系,人和土地的关系。果不其然,枳树等不及秋天,等不及长大,便被我扼杀在小小的花盆里。每次看到空出来的花盆,我心里莫名地感到悲哀。
想起枳树,遂想起和枳树一起成长的时光,还有质朴的乡音,遥远的村庄。
根植于大地的枳树,直面尘世的风风雨雨,将人间的苦长在了身上,以药的形式恩赐于大地上的子民。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在温庭筠的诗中,这首诗最闲在。槲叶纷纷飘落,洁白的枳花从容地开放。在万千流转的时光中,素心人对素心花,只有彼此相互懂得是最销魂的。老家人说,枳花蜜是最好的蜜,具有清热、去火、平喘、化痰等功效。每年谷雨时节,总有养蜂人跟着枳花跑。在枳树底下,摆开几路蜂箱,经营自已的甜蜜事业。
倘若我有一个院子,定种上几棵枳树。等到窗外飘着雪花,向敲开柴扉的过客奉上一枚火上烤好的枳子,让他们暖暖风雪中的归心,再循着枳香找到回家之路。
想一想,还真是古人的生活。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8年12期
王俊,女,有作品发于《草原》《解放日报》《文艺报》等刊物。作品多次荣获全国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