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影评▕ 《归来》：眼泪背后剩下些什么
《归来》：眼泪背后剩下些什么
文/范典
张艺谋像是吃定了严歌苓的作品，电影《归来》便是根据她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改编。前一部联袂之作《金陵十三钗》虽吸纳国际大腕，拍摄精美，仍招致一片骂声。罪在忽略人性、生命在本质上的价值平等问题，但其实你去翻看南京大屠杀历史，看张纯如的书，会发现妓女替代女学生舍命上阵的故事确实存在，只不过导演有意扩张事态，使它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宗教情态，这就有些偏向和煽情，难怪民众和媒体都要抓住这一点紧追不放。
张艺谋的病根子在于虚化事态，而去执意扩张某种情态，似乎想凝炼出一种虚拟态的象征意趣，结果总是适得其反。所以《归来》只截取原作的靠近结尾部分的内容，20年后，陆焉识从农场改造回来，可是妻子冯婉瑜得了失忆症，只记得要去火车站接丈夫，却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沧桑不堪的男人便是等待多年的枕边人。一句话能概括的剧情，竟然能扩充成100多分钟的电影，真的令人讶异老谋子是怎样做到的。
原作中，陆焉识从享尽荣华富贵的少爷沦落到农场改造，甚至不惜伪装成口吃，二十年考验，使他对生命有了重新审视。他与冯婉瑜的爱情，原本只是他继母在一家之主离世后为巩固地位一手策划的包办婚姻，因冯婉瑜是她的亲侄女——这就像几千年前的封建皇朝斗权斗势中一招刁虫小技，造成的却有可能是当事人一辈子的创伤。严歌苓有意要戏谑时代对知识分子的迫害，陆焉识便是那个时代中的悲伤人，曾远渡重洋留学读博，精通多国语言，可结局呢——不知归人是何人！痛的不是劳改岁月，而是明明破镜重圆，枕边人在眼前，却对面不相识！这种讽刺，在电影中赤裸裸的凋谢了，只剩委婉的叹息。书中，是将陆焉识的人生像摊面饼似的，一整张完完全全展现在你眼前，可电影，只剩一个满脸胡渣、着蓝布工装、疑惑、迟钝、沉默的老头儿。书里是要讲一个封建到现代的传统结构的故事，劳改、越狱、回家、爱的回归，严歌苓不断要从这种中国几千来形成的故事架构里去突破，于是爱的回归和破镜重圆，徒落得一个永恒等待的苍凉动作。电影则不断在陆焉识夫妇身上打转，将他们的重逢“雕琢”成一具棱角鲜明的动态塑像，这是有意软化观众内心的坚冰，锻炼他们对爱的触觉敏锐力吗？
记得麦家说过，他会在创作时有意将主题上升为能引起全世界读者共鸣和认同的高度，如今果然他的小说在欧洲市场占据一席之地。而张艺谋的作品很早以前就被国人认为是“揭自家短讨外人喜欢”，《归来》有没有“揭短”？从故事的截取内容和角度便可看到他有意避免的作法，定力于人物情感，倒确实有迎合国际市场的偏向——前两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得奖作品《爱》不就是讲述两夫妻最后相伴经受考验的岁月么？《归来》充其量是讲述文革带来的“后遗症”问题，“等待”于是成为无限量的身份迷失，连严歌苓也认为张艺谋此番改动，将人物的名字“焉识”作了一个很贴切的注解。
这样一个文艺作品，很多时候会流失于明目张胆的煽情，可是导演在经受那么多中国舆论的考验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仅舍弃了镜头美学上的色彩铺张，将上世纪70年代的居民生活朴实无华的真实展现，还舍弃了很多升格、推拉等特效镜头，基本以长镜、近距来赋予演员更多的表演空间。巩俐和陈道明之间永远是一个“拉”与“推”的关系，又像是太极中的推手，一个力量的渗入，是为了激发另一个力量的回应，可是得到的却永远是外放式的答案。而这种暗藏的推拉之力，恰成为整部影片最大的情节推动力。与原作中通过越狱、历经重重艰辛等人生历险般的情节亮点有所区别也更具难度的，正在于此处。这是一般导演很难做到的地方，这个节奏的把控和具体情节点的设置如果流于庸俗或没找准关系，说不定观众就立马睡去。所以，有些观众自以为很聪明，看完电影后觉得张艺谋没有煽情，实际上他暗伏了情节推动点，又舍弃了很多流于庸常的镜头技巧，以致于观众觉得平淡中有甘味，那微澜中荡漾着所有色彩。殊不知，那些扩大的细节、演员缓滞的表演、镜像节奏上的有意停顿就是一种煽情。
也有人认为影片没有一点商业化，这种观点也是有失偏颇的，如果说冯小刚是赤裸裸的植入实物广告，那张艺谋其实是植入了人气和偶像效应，否则那么多出现在影片打酱油的明星们是干什么用的？这种与张艺谋此前一直大胆启用群众本色演出相违背的做法，是否说明他在打造这部电影时的一点心虚？是否他自己也意识到单靠巩俐和陈道明两位老戏骨要吸引全国观众有点势单力薄？如果从这层意思上说起来，他还是有商业性的考虑的。
我不能单纯地说电影比小说好，或小说比电影好，因为这完全成了两回事，成了两个不同的艺术作品。严歌苓的是鲜活的历史教材，让读的人看到历史中的残酷性和人性深处的悲凉，张艺谋的则是一具缺失了双手的维纳斯雕像，有残缺的美，但这种残缺带来的，更近似于当代镜像中的行为艺术，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符号——那是一个名叫“陆焉识”的右派知识分子高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和他失忆了的妻子苦守在火车站台，有点滑稽又有点心酸的定格画面。但两者又是相辅相成，如果完全切割掉对严歌苓原作的了解，《归来》仍会遗漏很多观众对它的情感认同点，仅仅以一句关于法语的台词和一首流畅的钢琴曲要显示出陆焉识的知识分子的高贵和优雅，仍显得单薄和无力。所以，导演如果仅仅是为了搏取观众的眼泪，那么哭过以后，电影还剩下些什么呢？
作家
范典：浙江作协会员，书评人，影评人，现居杭州。在全国各大媒体上发表百万字以上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危机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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