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鲜记 | 储劲松
至理是大味,大味不过是素,不过是淡。平常人,百姓家,平平而过最好,和和美美最好。
山鲜记
文/储劲松
夜雨剪春韭,晨风剪春韭,母亲每隔三两日也去园中剪春韭。剪一片留一片,轮流剪,韭菜比男人的胡子长得快多了。她巡视菜园子,目光沉着脚步勇毅,像明清水墨名手面对铺展开来的素绢白宣,像春狩路上的王。初生的韭菜绿意盈目,极嫩,怕疼,手指挨上去也会留下伤害的痕迹。
新韭鸡蛋汤,七分绿一分黄一分白,还有一分清虚,是碗中美色。清甜柔软芬香,调和腑脏,也是人间美味。每次下箸前必先踌躇数秒,想到山鬼的发丝。屈大夫《九歌》里的山鬼,似鬼女,似妖女,似巫女,也似山川神女,身披薜荔腰束松萝,纵跃顽皮于荆楚浑茫的大山之间,一睇一笑倾城倾国,见者无不丢魂。食春韭亦如是。食春韭者神秀骨澈,魂不附体,否则滚圆一饱,必是人间碌碌蠢物。
南朝宋齐时期的周颙,当时江表一流人物也。《南史》本传说周颙其人:“音辞辩丽,出言不穷,宫商朱紫,发口成句,泛涉百家,长于佛理,著《三宗论》。”这样的人物,魏晋六朝一抓一把,并不算特别颖异。他在钟山之西筑别业,料理了官家事,余暇逍遥独处其中,摒弃荤腥只吃蔬食,因之有名于当时。卫将军王俭问:“卿山中何所食?”答:“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亦我所钟爱也。韭有逸气,食之可以登仙;菘有静气,食之可以成佛。
仙与佛,一个是海外事,一个是世外事,都不问人间事。我读古书多年,先秦诚朴文章和青史之外,尤好佛老,好金简玉字内典经藏,乃至传奇、话本、笔记、南戏、杂剧、碑帖、画论、书论,深厌高头讲章,算得是堕入野狐禅。前人论画艺,说误入歧途者,学道入魔,野狐惑世。又说,取荒率之景,写苍茫之思。我学儒不成,反成野狐,见至圣亚圣的高头讲章即心塞腰软,于荒率苍茫倒是略有领略。
想起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一》里嘲讽自诩通儒的老学究:
先是,老学究途中遇鬼吏,乃其亡友,正往南村勾人生魂。于是同路而行,见一破屋,鬼说这是文士之庐,理由是破屋之上有七八尺高的光芒,系文士所读之书于睡梦中自然散发。“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狐鬼虽野,却有情有趣,不似老学究一身腐鼠气。话又说回来,书读到老学究的层次,又岂是容易?十九时深夜在大山中骑摩托车疾行,灯前忽然闪现一只火红狐狸,美丽不可方物,它掉头看过来,眼媚如秋波宛转,然后翩翩隐入深林之中。
春日山鲜里,香椿芽也是野狐禅。
昨夜与诸友会饮,席上有椿芽。店家洗净,焯水,盐渍,以小磨麻油淋之,青杆紫叶,一脆一绵,鲜活淋漓如在枝头,众人食之如风扫云。香椿树一名春阳树,食椿芽如纳春阳于口中,陡觉腹中春气荡漾,春风荡漾,春色荡漾。千幸万幸,幸好不是春心荡漾。人至四十余,春心荡不得也,也荡不起来。按佛家五辛之说,香椿虽非葱、蒜、韭、藠、阿魏,但其高香浓味蚀人脑肠,也当入五辛之列。想到这一点,赶紧饮白酒一盏,以毒攻毒。人说常读《金瓶梅》可戒色,饮白酒照理也可以洗肠胃。
故园院墙外曾有香椿一株,祖父半百之年手所亲植。先是与我比肩,后来一春高过一春,渐渐高过院墙高过屋檐,树冠长到云层里去了。幼年时我常在树下小解,也算做过贡献。近些年读学者文章,常见后记里注曰:某某对此文亦有贡献。不禁窃笑,忆起当年滴灌椿树了。
家人不吃香椿,受不了那浓郁的气味,只有我和小妹年年去采,是解馋,也是好玩。后来要用钩子去钩,要爬梯子上树,再后来只有望树兴叹的份。祖父日日老,终于在一个水稻初分蘖的清晨驾鹤西去,他的阴宅就在屋后边,与椿树相望。椿树日日长,枝叶婆娑如巨柄大伞,从不见衰更不见老。椿本寿木,庄子《逍遥游》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但寿则多辱,人如此,树也如此。几十年里,它身上伤痕累累,流出树胶,裸露数十个节疤,有一天它终于因为长得太高,危及房屋安全,被叔父和几个堂兄弟轰然伐倒。正月初六那一天我去叔父家吃饭,看见躺在地上截成数段足有一抱粗的枯树,当年祖父植树的情景历历来到眼前,念及树倒人亡,人琴俱杳,忽觉人世空茫如深山寒寺。
祖父暮年,遇事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人要平平而过。”这是他的人生经验,也是人生智慧。但当时我尚是血气少年,听了颇不以为然,以为人生在世,当披坚执锐,至少也应当折冲樽俎。后来,飘荡江湖久了,才深味其中有至理。
至理是大味,大味不过是素,不过是淡。平常人,百姓家,平平而过最好,和和美美最好。
椿树已倒,萱草却是年年绿年年开黄花的。春色渐深了,繁花将尽,不知山上的萱草开花了没有。通常,明前茶采到第二茬的时候,我家茶园附近沟谷中的萱草花也一片灿烂。
椿萱并茂,这四个字古人常常请书家写了刻在匾上,高悬于堂轩的门额。椿指代父亲,萱代表母亲,喻意双亲健在,也是为双亲祈福。古人又植椿树于门前,种萱草于庭中,观赏寄意之外,也可做平常人家的菜肴,椿芽可食,萱草也即金针、黄花菜,古人又名之为谖草,它的花也可食。但其鲜花有微毒,必先焯过水,才可入肴。所谓“谖”,意为忘记,新鲜的萱草花据说致幻,食之可以忘忧。不过谁敢以性命相试呢?为一口吃的送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约摸四五岁的时候,乡间有人吃河豚致死,乡人叹惜之余,又多在背后骂此人该死。
吾乡河流中,早先似是有河豚的,但我没有见过。印象深刻的是河豚剧毒,不能吃,当然这是吃死了人的缘故。古人说河豚之毒,在腹、在子、在目、在精、在脊血,而肉脂甚鲜美。蒌蒿生,芦芽长,正是河豚上市时,河豚也是春鲜,但我至今不曾吃过。也并不嘴馋,肉食者未必鄙陋,荤腥吃多了则必定脑满肠肥。何况,经过了非典,又经历了新冠肺炎,如今我连吃家养的动物都心有余悸。里尔克说:“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我以为,这是他在替被伤害的万物代言。
我要留着清晰的头脑读书写文章,期望如纪晓岚所言,在睡梦中,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还是多吃蔬食少食鱼肉为妙。
譬如野芹。
残冬未尽,雪仍在飞,春天尚在半途中,溪边的水芹已然丛丛簇簇了,是最初的春意,好看极了,好看得让人爱怜,甚至生发悲悯之心。昨年岁末在京郊听文学课,方家说,伟大的作家和作品都有悲悯之心,哪怕是写罪大恶极的混蛋,写人间板荡时的复杂人性,笔下也有数念慈悲,也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希望。当时正值黄昏,顺义县后沙峪镇暮色如墨,听了此语心中豁然敞亮。回头思索古今中外经典作品,诚然如是。
昊天最具悲悯心,可怜他的子民冬春之交无所食,赐以百千香草嘉卉,水芹是其一。
芹菜新生,娇滴滴,碧色古艳,可加豆腐丁或者千张丝作汤。汤名碧涧羹,这个名字系杜甫所取,他的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里有这样的句子:“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汤色如碧涧,也就是像深山里的一涧绿水,其中的豆腐丁或千张丝如白色小舟随水沉浮飘荡,是很赏心悦目的,味道更是爽滑清芬。吃到肚子里,腹中似有草木竹石,有纵横山川,有潇潇春雨。当然必须要用水生野芹来做,若是用大棚里相貌孔武的芹菜,做出来的汤不过是一锅粗狠的木纤维,吃到嘴里木渣渣的。
往年多暇日也多闲情,新芹才生两寸,我即提篮去门前溪中采芹。“觱沸槛泉,言采其芹”,《诗经》里的先民,把最平素的日子过成了歌诗与图画,非但诗歌是后世之师,其生活态度更是今人模范。独自在溪边采芹时,心间淡白如山雾,又青绿如野芹,自以为一身萧然古意,若是换上葛服藤衣,似也可以冒充渔樵烟客。
这两年懒散了,或者是忙于“和尚撵道士”的无谓事,在故园待的时间少了,溪边更是去得少。倒是母亲知道我喜食芹菜,年年春天去采芹,做汤或者芹菜肉丝,一直吃到五月鸣蜩时候。野生的芹菜与自家腌的腊肉,切段切丝,如乡语所言:“红配绿,看不足。”芹香与肉香,似泾渭之水,又相互提携相互映照,夹几筷子放在白米饭头上,还未下肚,口齿已津津然。菜汤泡锅巴,更是绝味。捧着老海碗坐在台阶上埋头吃,筷子把碗扒得丁当响,春阳如小手痒痒挠人背,院中桃李花纷纷然,蝴蝶蜜蜂也纷纷然。人间真是清美。
尘世多纷扰,清静和美并不易得。就像写文章,写到跌宕恣纵风流自喜很难,写到平白深远文瘦气腴尤其不易。
近岁常常梦见青年时读书写作的自己。有两三年,逢节假日,我端坐在故居木窗下,面对一山松和一坡竹日以继夜读读写写。嵌着薄玻璃的写字台上,只有一摞书,一支蓝芯圆珠笔,一叠画着红线蓝线的稿纸。写作就是修行,这是我多年以后才领悟到的,当时只是盲目的虔诚。一篇千余字的文章,总要重写七八遍,以至晚上睡觉前能完整背诵下来,大脑皮层过度兴奋,往往一夜不眠,只有星星、月亮、松涛、竹风以及门前的溪流伴我。书和文章为友,松竹流水星月为朋,不觉得孤单,也不觉得一定需要有一个女友来红袖添香。在初春的子夜里,我甚至能听到笋子拱动泥土的声音。
于是第二天起个大早,扛一把锄头去竹林中找笋子。春初竹林中的笋子,都是长不成竹子的冬笋,是一味上等山鲜。照着有纵横两条裂纹且稍稍隆起的泥土挖下去,一般都能挖到一只,卧在土壤中温顺如一只小黄猫。剥去笋衣,尖而洁白,靠近竹根处有几圈点状紫色纹路,有些像戴在洁白脖子上的紫金项链,三五只可做得一碗。一般是切丝或者切片,与腊肉同炒或同烹,尤其是用来煨红泥小火锅,其鲜香几乎要索人命。当时妹妹已经出嫁,父母不论晨昏常年在田地里劳做,我上着一个轻松的班,于是责无旁贷做了好几年大厨。我自五六岁学烧饭做菜,不敢吹嘘自己的厨艺,但有诚笃家风。父母秉性忠厚,做的菜也忠厚,玩不来花样,几十年做同一道菜,同样油盐同样切法同样火候,也同样风味同样好吃。有一天读晋人王珣《伯远帖》,见乾隆皇帝御题此帖,中有“茧纸家风,信堪并美”之语,很自然想到父母和他们做的菜,以为也当得这八个字。
食竹令人远。半月前,同在岳西的作家黄亚明兄赏饭,桌上有笋煨猪蹄膀,笋切得细如缝衣针,肉煨得软如泥,汤煮得浓白似夏天的棉朵云。喝酒吃笋,吃得多喝得也不少,却不觉得醉也不觉得胀,到佳处,飘飘然如在竹林中听雨,又仿佛觉得腹中有万千锦绣文章呼之欲出。一直以为吃吃喝喝不过是俗事,那天吃相虽然饕餮,倒是吃出了风雅。《世说新语》里说嵇康,其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状“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这般食事风雅,非我所能效仿,也并不是很倾慕。即使在那样一些宽容的时代,魏晋六朝名士的命运也多如纸薄,不如真正老于泉林不问朝堂的隐士,得善始也得善终。
吾乡泉林古来有幽致,今世亦有隐士。初春隐者,一是茶,一是蕈。
明前茶是春鲜,更是山中尤物,量少价昂,春天的松蕈尤其是,翻几座山也找不到几只。但自食尤物属非分、暴殄,当寄远人。远人品来,眼里当有青山绿水,胸中也当有青绿山水。
本文原刊于《福建文学》2020年08期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岳西县文联主席、安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400万字散见《天涯》《滇池》《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清明》《人民日报》等。部分被《长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海外版》《海外文摘》等转载。著有散文随笔集《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及其他》《雪夜闲书》等。曾获安徽省社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