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弟子习作：作别黄土（田雨茂）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弟子习作

今天嘚瑟一下弟子的文章。这个家伙初一时开始发表习作。高考结束后，回忆起送别爷爷的情形，写了这篇发给我。看罢，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将被拍死在沙滩上。希望那些曾与我有过师生情分又热爱文学的孩子，都来拍为师吧。

作别黄土

文∕田雨茂

（陕西合阳县合阳中学高三）

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稠云在天际拉成帷幕后翻滚着，我孑然立在雨中亭台里漫无目的地等待着。

这是村中唯一的亭台。上面陈旧的红漆正一层层褪去，木屑在雨水的欢悦声中不断落下。在这黄土支撑的山村，即便是这般破旧的高雅，也被明显地衬出。

谷雨时节，沉睡了一冬的麦子正贪婪地汲取着春的温润，这对爷爷来说极其重要。爷爷出身黄土，即便父亲劝说了几次搬出这黄尘四起的高原，可仍无法将他拉出来。对爷爷来说，黄土给了他生命。黄土如同一把锁一样，将爷爷、父亲和故乡紧紧系在了一起。每当谈及黄土，这三者便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可父亲不愿被束缚，甚至厌恶黄土。他告诉我，在年少时他疯狂地奔跑，跑进了城市，挣脱了这把锁。对父亲来说，黄土曾试图扼杀他的命运。

反差这样大的俩人，被亲情牢牢绑在一起。

而现在，时间扯断了捆绑亲情的细线。爷爷在这黄土之下沉睡了。

癌症晚期。

全家人用尽办法想减轻爷爷的痛苦，最终还是依靠黄土将他彻底与痛苦剥离。父亲起初是痛恨黄土的，他始终让自己白色的孝服不沾染一点尘土，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用湿润发红的眼睛紧紧瞪着黄土，仿佛在责怪黄土带走了爷爷。

灵车在去往田间的路上缓缓地行驶。父亲在后面默默的跟着，他不愿将爷爷交给黄土。

爷爷走了，如今的黄土，怕再也无法让爸爸与故乡有所联系吧？去往田里的路很长，我的鞋上早已爬满黄土，它们一粒一粒地向上爬着，像是爷爷不舍的指尖，我不时地停下来抚慰这些黄土精灵。父亲的鞋上始终干净。父亲低着头，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脚下，生怕再与黄土产生一丁点联系。在父亲看来，是黄土掳走了他的父亲。此刻父亲的执着，甚至超越了爷爷对黄土的执着。

爷爷健在时，喜欢下地，每天会多次看他的庄稼——对庄稼的喜爱甚至超越了对父亲的关爱。也许是在那时，年幼的父亲认为是庄稼夺走了他的父爱。随着爷爷年纪增长，父亲摆脱了黄土，爷爷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可仍乐此不疲地往田里跑，每年收成从赚钱变成了赔钱，靠父亲接济得以继续种庄稼，还因此时常到城里住院。

父亲对黄土的不满也在不断堆积着。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明知爷爷种庄稼伤身赔钱，还继续给他本钱让他继续种？父亲说，因为尊重。

因为尊重。

因为尊重，爷爷支持着父亲摆脱了黄土，走向了城市。因为尊重，父亲支持着爷爷继续维持着与黄土的关系。尊重，成了父亲与爷爷表达亲情中唯一的共同点。

为了避免反差这样大的亲情，父亲极力地想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不沾染丝毫土腥的孩子。从小，父亲就将我和黄土隔离开。

如今三代人共同在爬满黄土的乡间小道上行走，已经睡去的爷爷梦中露出归于黄土的平静；正在变老的父亲脸上仍旧有对黄土的厌恶；还未成熟的我眼中充满对黄土的疑惑。三代人各自怀着对黄土不同的情结，在这广大的黄土高原上去往黄土的心脏。有两代人怀着悲伤，似乎在对什么告别。

除了给爷爷告别，我心里很清楚还要作别黄土。

可父亲不愿承认。他不相信作别黄土竟然会令他悲伤。他花了一辈子挣脱黄土的束缚，如今却感到悲伤？

他不愿相信。

黄土是父亲的故乡，也是系着父亲亲情的细绳，如今，这根细绳即将剪断，难免不舍。在我看来，父亲只是需要一个寄托悲伤的地方，而黄土负载了他大半生的悲伤。

到了田间，父亲再也无法抗拒黄土的侵袭，他的鞋面，衣领上，袖口在跪叩之后全都覆满了黄土。随着墓穴一尺一尺地被挖开，松软的黄土在微风吹拂的季节，四散开来，爬满所有人的衣裤。

父亲走进了墓穴——他得为阿爷瞅瞅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毕竟爷爷会在这里长住。四周尽是黄土，尽管父亲痛恨它们，却无比信任它们。父亲在下面看得很认真，我和爷爷在上面等了很久，直到有人催促时，父亲才有些磨蹭地上来。

“就是太冷。”父亲上来说。

随着木棺卸下，一寸一寸从我们的视野消失，父亲跪在上面，几乎快覆在黄土上，咬着自己的嘴唇，目光炯炯地盯着黄土，似乎在强忍着什么。这是黄土和父亲最近的一次。

随着墓穴一尺一尺地被填上，父亲强忍着的泪一滴一滴落下。

混浊而温暖的泪会渗入阴冷的墓穴？

结束了吗？

黄土与我和父亲的情缘结束了吧？

最后一尺土被填平。我在心中不禁忧虑，或许多年以后，当我再度回首时，黄土，会以最陌生的面颊用一个冷眼回敬我的热忱。是许久未归的抱怨？

那个会微笑的故乡，连同记忆，都会变成我的遐想。它带走了许多，只为我留下南边地里的一座青冢。爷爷，被它带走了啊。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周围的黄土并没有变得陌生。父亲似乎也感受到了，随后安静地笑了，眼神中对黄土不再充满敌视。他轻轻闭上眼，在黄土上爬了很久。

人走了，亲情还在。

父亲松了口气。缓缓站起来，带着满身的黄土踏上归途。一路上，父亲十分珍视他身上的黄土，此刻的父亲，对黄土柔和了许多，父亲明白，他和黄土的故事似乎结束了。爷爷走后，回故乡的次数会大大减少，这漫长而安静的归路，是用来和黄土道别的最后时刻。

父亲又一次流下泪。这一次，怕是送给故乡和黄土吧？

我站在村中的亭台上，不再执着于等待。

雨落下来，覆在黄土上，褪去了黄土的热情。我知道，从前的黄土回不来了，它像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在我的记忆里远去。就在刚刚，我错失了最好的道别时刻。我望着远方的田野，像父亲一样闭上眼，向着远去的黄土道别。

对了，这家伙的爸爸就是我初中时的同桌，我的小文《同桌那些事》里的田同桌，这篇小文很幸运，被《读者》《意林》等都转载过。

（一个是IT精英程子青锋，一个是仁心医者田大夫，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