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岛诗人|耿占春:寂静的爆裂(诗15首)

总096期

10月25至27日,“中国诗歌之岛·第二届国际海洋诗歌节”在温州洞头隆重举行。本次诗歌节以“对话蔚蓝,打造“海上诗路”启航地;助力“诗路文化带”建设,展现“窗口”文艺担当”为主题。六十余名国内外知名诗人集聚在美丽的百岛洞头,海上花园,与众多诗歌爱好者一起畅谈诗歌创作,共话美好未来,寻找诗歌与大海契合的新模式。

开幕式上耿占春、陈东东两位诗人成为继王家新、西渡、沃尔夫冈·顾彬等国内外著名诗人之后入驻温州洞头“中国诗歌之岛”的驻岛诗人。

耿占春的诗

生活是一幕喜剧

——摘自《罗慕路斯大帝》

一些我曾经熟悉的人,开始变得

不再认识。他们身上都有

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用两千年后

大秦人的说法:细思极恐

某个诗人身患杂症,却在迟暮之年

写下廉价的颂歌,不是献给诸神

而是颂圣,这让我的同情心颇为尴尬

他预先亲手毁掉了死后的生命

我尤为不解,某个原先还算

谦和谨慎的文官,忽然就蛮横无礼

脸也开始横着长,与他关系不大的

贸易总量,怎么就变成了他的脾气

连一个缮写员,都觉得他已超越

普鲁塔克和塞涅卡。一个怀疑论

学者转行专做爱国的生意

岂不知罗马也不是日不落帝国

那些前辈无不精通战争和克里奥佩特拉

他们耻笑我不热爱战马,只耽于

战斗的公鸡,命鸡为凯撒、安东尼

屋大维,历史?你们去问恩皮里克吧

凯撒的时代结束了。生活是一幕喜剧

可他们偏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致力于帝国复兴。他们说不认识我了

我也呼吸不到,他们身上稀薄的人性

在阿拉善

他总是想起那些无名的

想起一双眼睛,闪动未解之谜

贺兰山峡谷,岩羊跳过

岩画上的岩羊和沉睡的太阳神

在此圆寂的高僧看到

一个秘密,低语着阿拉善

凡俗渴望圣洁,而圣者

渴望寂灭远过永生。一切

渴望的核心都指向美,而什么是

美本身的渴望?那双眼迷惘地闪动

像跳跃的岩羊。他确认是它

让匿名的高僧选择在此死去

那最后的目光,他看见一双

戈壁玉一样的眼睛。温润,寒冷

世界的散文

灵韵已丧失,只剩一群德之贼

把乏味的赞美奉献于强权

世界就这般荒谬,那些疑似

聪明的学者,忙于博学地撒谎

蒙昧莫不正确,而启蒙皆为谬误

他们真能将人类了不起的语言

变成扯淡。不知谎言和沉默

将给这个世界招来何种灾祸

活着侥幸又肮脏。此刻我听着

美妙的歌,这没有语言的真理

奇怪它怎也来自叫做生活的东西

此世没有任何旅程可以抵达

那些停顿的音节。诗不过是

世界的散文里剩余的沉默

论修辞 

什么都需要被说出,几乎是

每件事,无论生活的暗疾还是

耻辱的记忆,当你寻找一个词

就是在转化你本想加以掩饰的

每个恰当的比喻里都有

一滴毒液,注入经由话语

说出的一切,修辞的

一滴药剂,溶解一丝戚楚

在修辞中被说出的事物

溶解了它的毒性,在轻微的

秩序改变里,成为你所要求的

犹如它们不曾存在于语言之外

像一种隐秘的装置,修辞

系统地置换客体,消除对象

没有忧郁,也没有死亡

包括此刻企图说出的悲伤

论幽灵

童年记忆里的一些迷惑消失了

也有一些迷茫换了个面具

依旧令人不安。在夏秋季节

从身边打着转的旋风卷起

枯枝败叶,仿佛一堆尖叫的枯骨

它们有时能将孩子卷上半空

你不知道它是鬼魂还是机器

不知道魔鬼的发动机安装在哪里

竟能如此摧枯拉朽凌空蹈虚

你不知道更狂野的风暴

也有看不见的发动机,他们

歌唱着太阳神就把同伴撕碎

你现在依然不知晓它是激进

还是返祖退化。只感觉

那个巨大的幽灵又在煽起阴风

父亲的钱包 

在很小的时候,无意中发现

父亲放钱的地方,一只黑色的

旧皮夹子,透明的夹层里

是他下放前与一位工友的合影

它通常放在父亲的枕头下面

侦察到放钱之处,不是为了

非法地获取零花,我不时

查看皮夹子,还剩下多少钱

就像查看天气预报,或查看

一份误差很小的晴雨表:每当

夹子里的钱变得很少的时候

父亲仍然年轻的脸就转向阴沉

用姥姥的话说,脸上阴沉得

能拧出水来。直到那些钱少到

一两元或几张毛毛票,他就懒得

将它装进皮夹子,胡乱地

掖在枕头下面的床单与席子

之间。更难熬的日子又开始了

我们得尽量躲开,容易暴躁的

父亲,仿佛那就是我们的过失

我们获得赦免的时间,是看见

一辆绿色的邮政自行车,吉祥物一样

停在家门口的矮墙外,听见邮差

高喊父亲的名字,然后喊“拿章来”

那是姨姨们从向日德、德令哈

或格尔木,寄来的汇款单

那是贫苦中的节日,父亲刮净

胡子拉擦的脸,日子暂时由阴转晴

论自然法

在体内,在大脑皮层的现代思想旁

紧邻一个野蛮部落,它们似乎又住在

肝胆相照的部位,躲过了进化论

绝望的冲动,伴随谬误的直觉

灾难式的激情,是它的主人

一副无辜的面孔,拒绝进入现代

在文质彬彬样貌底下,野生动物

保护区内蛰伏着我肉身的祖先

沉寂,喧嚣,躁动,像一股热血

其间混有别的难以指认物种的先祖

它们不识一字,却能听懂血脉中的鼓点

紧邻理性的边疆,在我的气势汹汹里

揭竿而起,海啸山崩,但求一死

然一念之间,又像听到了笛音的兽群

温柔地归隐警觉探测不到的深处

再次躲过了获得教化的机缘

有人叫它无意识,死本能,力比多

或许,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自然法

夜 颂

翻看了一晚上书,竞没有

一句话入心。概念,之外还是

概念,对词语的瞬时用法并不知情

微风吹过窗外的杂树,一阵清新感

解除了身躯的疲惫,风吹进了

身体?风吹过几棵木麻黄密集的针叶

如一阵细雨;棕榈干燥的阔叶

发出合金薄片轻轻刮擦的声响,像携带

风力的倾斜雨线,砸在雨搭上

当杂树的声音静止,词语响起

一首诗也渴望这样使用词语,仅仅运用

它的形状,体积,密度

产生的沙沙,滴答,嗡嗡

连续的或间断的,穿越的或萦绕的

像一种缓慢的唤醒

词语携带着未曾言说之物

如正在结结巴巴的翻译土著语言

闻所未闻的,从虚空中发出寂静的爆裂

遥远的夏天

遥远的夏天,瓜秧搭起的

凉棚,金黄的东南风

一只苍蝇。扇子。药瓶

咳嗽的母亲。寂静的血

遥远的,午后读书声

单调的复句,贫穷的音节

植物的气味,荆芥,天使的

气息,薄荷,葵花和血

母亲的咳嗽。遥远夏天的

童声合唱,献给速朽的神

远逝的河,碎石的急流

水草,伏下又卷起

一个孩子,坐在河湾

清凉的石块,模糊的悲伤

薄荷,荆芥清凉的

空气,葵花的盘已折断

遥远的阵雨,人世的秋风

吹过,夏天的血和雪

论节日

穷人的节日,如夸富宴

一年的酒、肉和油,一年的小麦

连日里将做成堆积的食物

供奉作古的亡灵和远方的亲友

节俭化为打破亘古沉寂的

烟花爆竹,穷人们的挥霍

院落里炸碎的纸屑花花绿绿

弄脏了雪地,硝烟发出刺鼻的快乐

最奢华的,是五更天点亮的蜡烛

在阴暗的日子里,连煤油灯

也不舍得点的人家,通明的

烛火,照亮家徒四壁的房屋

这是一个孩童喜欢的劳作

在堂屋中央方桌上,在桌角上

逐一点燃蜡烛,奢华的烛火

照彻人间阴阳交替的虔敬时光

在黑夜的乡村,这光毫无用处

不为照明,仅为展现穷人的奢华

为着一种光阴,而非光明

静静地燃烧,节日五更的烛火

连接起无数消逝的世代,为重返

家园的祖先,照亮亡灵的道路

摇曳的火,像熄灭的灵魂

再次燃起尘世无始无终的牵挂

垂暮之诗

一个老者哀叹,当我活得愈久

愈觉得不过是宇宙间的一把枯草

是废弃的屋子里停摆的报时钟

和吱吱作响的木椅子的一部分

他并不惋惜一生没有结过婚

每个人死去时都是一个单身汉

一百个圣人伸出手,也不能

从黑暗里把他拉进玫瑰的天堂

但当月亮升上天空,“我的一部分

也高挂在那里,多么诡秘!”

失踪者

我知道我本该是另一个人

本该属于另一种命运

曾经发生在心中的冲动

更配得上仅有一次的生命

曾汹涌在身的怒发或拍案

都好于此刻无益的沉思

更高的理念与责任

总是屈从于最小的理性

它让我有时鄙薄自己的生活

内心不安地想起失踪者的面容

不要以为我想做一个英雄

那不过是想退出廉价的交易

而今我在写着无用的诗

骨子里是个没勇气失踪的人

拖欠着一笔良心的债务

诗歌也永远无法替我偿还

获救之舌

写作,阅读,从一场灾异中

拯救断简残篇,竞不知老之将至

每种事都需结账,尽其所能还清

债务,无法偿还的均记于灵薄狱

承诺过的期盼过的,被希望

祝福过的,在一声叹息之前

尚未冷却的痛苦,辜负的心

一切终将由于缺失而趋于完美

带走愈来愈衰败的躯体

把灾后的现场清理干净

当耗尽了所能,留下微暗的火

文字的余温,如一盏渐亮的灯

论寄生主义 

我们的身体是另一些生物的家园

那里是我们自身的远方

在黑暗的中心,寄生着无数匿名的

微生物家族,病菌,病毒,蠕虫

进入宿主的呼吸道、消化道

和神经系统,生产过量的

神经细胞,它的序列不再遵从宿主

而是按照寄生主义的逻辑编码

寄生主义者制造了伪装的模仿性

词汇,让貌似强大的宿主紊乱

奇异的编码欲望铭写于病毒的结构

强制寄主屈从寄生主义者的意志

一场寄生主义向寄主发动的战争

将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如果病毒

是针对宿主的谎言,什么会修复

薄弱的自由意志,在善恶的彼岸

植物志片断 

疫情仍在肆虐,封城封校的日子

多一些闲暇,去看看那些似乎熟悉

却叫不准名字的树,在美学之外

在植物志之外,如片断的伦理寓言

一棵阔叶棕榈,微风穿过

它坚硬的叶片发出铁皮轻微颤动的声音

枝叶也像铁皮一样干燥,在多雨之岛

几乎不吸收水分,保持着元祖的记忆

一棵木棉与柔弱的名称相反,从根部

直至末端的枝梢,长满了簇簇铆钉状的

尖刺,是不喜欢树栖动物骚扰还是防御

啃噬它的皮肤比如,并不存在的瞪羚

一棵小叶榕将一棵非洲楝紧紧合围

在发达的根系勒索中,放弃了挣扎的

非洲楝似乎在喃喃低语,让人想起

莱辛分析过的那座毒蛇缠身的雕塑

小叶榕和阔叶印度榕,都拥有发达的气根

一旦抓住土地,就深扎下去铺天盖地

一棵树就是一个王国,没有主干的

发达根系足以抵抗任何级别的热带风暴

椰子树,大王棕,孱弱的槟榔

都在争夺阳光,一直向着天空伸展

绝没有节外生枝的意图,它们简直

就是一首对光的颂歌,在高空回荡

但没有爱,没有光明颂,也无善恶

它们无情地争夺阳光,即使它们

已从密集的热带雨林移植到宽阔的空间

却依旧保持着争夺稀缺资源的本能

这些视觉已熟悉的植物其实很陌生

没有植物学家为好奇的外行讲述

植物的寓言,一棵长满寄生物的树

让我想起人类的身体和自我隔离

作者简介

耿占春,男,1957年1月出生于河南柘城。1982年初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80年代以来主要从事诗学、叙事学研究、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著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话语和回忆之乡》《叙事美学》等。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现为河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大理大学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特聘教授,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研究员。

♡  ♡  ♡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