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王夫人赶走晴雯,和贾母赶走迎春乳母一样,都是为了杀鸡儆猴
曹公说王夫人“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但是,她对待晴雯的态度,却一点都看不出“宽仁慈厚”,不但不顾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而且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从病床上硬拖出去,衣服都不让带,一个“宽仁慈厚”的人,为何突然做出如此苛刻之举?有人因此得出王夫人“假慈悲”的结论,说她把对赵姨娘和林黛玉的怨恨都发泄在晴雯身上。
这是把红楼当宅斗小说来读了,同时也违背了作者用第三人称对王夫人“宽仁慈厚”的客观描述。尤其是在对待芳官等“美优伶斩情归水”的态度上,王夫人确实展现了其“宽仁慈厚”的一面,为她们“伤心可怜”,所以“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赉赏了她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希望她们出家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一点。
那么,王夫人为何专门针对晴雯?其实,这是她不得已而为之,其原因和贾母赶走迎春乳母一样,都是为了杀鸡儆猴。只不过,她们的目的不一样,贾母是为了自己,王夫人是为了宝玉。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贾母和王夫人都意识到了大观园必须惩治。
贾府岁月静好的日子,在温水煮青蛙中,不知不觉走向了末世。末世的来临,有两大明显的特征,一是财务上入不敷出,二是人心涣散,纷争不断。
钱财和下人们的安分,是维持贾府主子们“安富尊荣”的两大保障,缺一不可。当两大保障同时出现问题,漏洞越来越多,堵也堵不住。尤其是王熙凤病倒之后,这些问题就直接呈现在贾母和王夫人两大当家人面前。
贾府一直以“诗礼传家”,这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家风。所谓“诗礼传家”,指的是礼仪制度与宽厚仁慈并存。一方面注重礼仪,一方面待人宽厚。因此,贾府从来不会苛待下人,不但待遇优厚,而且“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导致下人们死都不肯出府。
王夫人是贾府第三代女主人,贾府自建府开始,已历近百年。这百年都处在和平盛世中,贾府的荣耀与富贵也一直延续着。正因为如此,贾府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管理体制,一切按旧例执行即可。于是,贾母和王夫人都将权力下放,让年轻的王熙凤全权管理荣国府内院。
然而,当严重的管理问题呈现到贾母和王夫人面前时,她们都意识到了,贾府进入了非常时期,往常的“宽厚仁慈”已不再适用。面对一个又一个不安分的下人,她们必须抓出一个典型来杀鸡儆猴,起到震慑作用。
只不过,她们的目的不同,所以所抓的典型人物也不同,贾母抓的是迎春的乳母,王夫人抓的是宝玉身边的晴雯。
贾母的杀鸡儆猴:大家都安分点,别给我添乱。
大观园管理最为混乱的地方是哪里?非迎春的缀锦楼莫属。迎春的乳母把迎春的饰品偷出去典卖,司棋怒砸厨房且把表哥约进园中私会,临时寄居的表小姐邢岫烟被盘剥得当冬衣。这些下人们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们都是邢夫人的人。
这就是荣国府最核心的管理问题:二媳妇当家,从伦理上来说,管不了大媳妇。王夫人又是最为注重兄友弟恭的儒家夫人,更不愿意对邢夫人多加干涉。王夫人把权力下放给王熙凤,邢夫人又是王熙凤的婆婆,更不好管。
于是,迎春的缀锦楼就成了无人管束之地,乳母和副小姐司棋便无法无天,各自只为自己的私利奔忙。
俗话说得好,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迎春的乳母做梦都想不到,她会栽在与她毫不相干的晴雯手里。
为了帮宝玉逃避贾政查功课,晴雯借题发挥,说是园子里进了贼,于是引发了贾母的震怒,大张旗鼓地查赌。这一查,就查到了迎春乳母头上。
我们来看看贾母的雷霆手段:
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了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
“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一边赏,一边罚,贾母真是深谙告密之道,双管齐下,不怕查不出真相。所以“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没有人敢包庇,于是迎春的乳母被揪了出来。
每次读到这里,就为作者曹雪芹先生的笔法拍案叫绝。迎春的乳母,谁敢动她?除了邢夫人,就只有贾母了。所以,这件事必须闹到贾母面前,必须由贾母出面,才能把迎春的乳母挖出来并治罪。
如果贾母没有亲自过问,而是交给王夫人或王熙凤去办,她们都会因投鼠忌器而对贾母有所隐瞒,最终放过迎春的乳母。
当然,在那个时代,赌博算不上多大不了的事。没有精神生活的下人们,聚在一起赌一赌,属于正常的业余爱好。所以,探春向贾母汇报时是这样说的:“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小赌没关系,开赌局也没关系,犯了戒的是“争斗相打”,探春才会对她们施以“戒饬”。
如果是在平时,迎春的乳母最多受一顿责罚,以后收敛点,事情就过去了。贾母的惩治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过于严厉了:“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
首先是把“骰子牌一并烧毁”,表明不许再赌;然后是“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赌资没收,让参赌者损失了钱财;最后是“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四十大板的体罚已经够严重了,还要撵出去,并声明“不许再入”,等于是永久除名了。
这么严厉的惩罚,仅次于处死了。聚赌之罪,真有这么严重吗?不,贾母要惩治的不是聚赌,而是玩忽职守:“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大观园是什么地方?它是皇妃元春的省亲别墅,里面住着贾府的姑娘们。值夜的人玩忽职守,造成的后果相当严重,“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再有别事”是什么事?如果有不法分子溜进来玷污了姑娘们的清白,那可是天大的事。
所以,贾母必须凭借此事树一个典型,来强调安分守纪的重要性。这个典型恰好是迎春的乳母,对于贾母来说,真是太好了。
反面典型人物的树立,身份地位越高越好。迎春的乳母,邢夫人的人,平时没人敢惹,现在被一撸到底,还不许说情。以后,还有谁敢乱来?
按说贾母早已退休,她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责成王夫人去完成即可。她为什么要亲自过问?原因就在于,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威胁到了她安享晚年。
贾母之所以能够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有一个核心的原因:贾府在世人眼里的体面。这份体面,让贾府可以在政治上毫无建树时依然倍享尊荣。只要这份尊荣存在,贾母作为老封君的地位就存在,她的晚年就可以高枕无忧。
所以,当意识到大观园的管理松懈到有外人潜入,她马上想到的就是贾府的体面受到了威胁。只要大观园的姑娘有被玷污的嫌疑,贾府的体面就彻底崩塌了。
所以,贾母必须亲自出手,抓一个典型来杀鸡儆猴,让下人们都安分起来,一起来守护贾府的体面。
王夫人的杀鸡儆猴:大家都安分点,别带坏宝玉。
这边贾母刚刚因查赌而惩治了一批大观园守夜的人,那边就从大观园里捡到了一只绣春囊。可以想象,王夫人受到的惊吓程度,所以急急忙忙赶到凤姐面前问罪。
原以为一只绣春囊就已经足够吓人了,没想到,因王善保家的告密,让王夫人发现了比绣春囊的出现更可怕的事:晴雯“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
绣春囊很可能是哪个小媳妇或年纪大的丫头带进园的,就像贾母查赌一样,不过是下人不安分,与主子无关。但晴雯“这样妖精似的东西”却长期呆在宝玉身边,这怎能不叫王夫人害怕?
对于宝玉这个被祖母溺爱的儿子,王夫人早已不再期望他读书上进,但也不希望她像伯父贾赦一样好色成性。所以,王善保的告密,让王夫人不得不格外重视。在亲自验视了晴雯果然“娇妆艳饰语薄言轻”之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告密信息,“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在王夫人耳中”。
出于对王熙凤的信任,王夫人很少过问怡红院的事。所以,晴雯在宝玉身边呆了六年多,王夫人竟然不认识她。这次因绣春囊而发现了晴雯、芳官、四人等几个不安分之人,她便也想像贾母一样,抓一个典型来杀鸡儆猴。
晴雯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以晴雯为典型,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她最受宝玉宠爱,在宝玉的庇护下,狐假虎威,不但自己不干正事,还欺压小丫头。二是晴雯已经犯了众怒,那么多人打她的小报告,且不说所告之事是否属实,至少人缘极差,造成了矛盾纷争。这种情况,和迎春的乳母不断无视制度规矩却无人敢管是同样的性质。王夫人管不了迎春房里的人,却管得了儿子房里的人。
如何才能清除这些祸患又能震慑其他人?杀鸡儆猴是最有效的方式。于是,王夫人以最严厉的方式惩治了晴雯,并放下狠话:“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这正是王夫人以严苛手段惩治晴雯的目的:杀鸡儆猴,让怡红院的丫头们都安分守纪,不要带坏了宝玉。
正因为如此,王夫人大张旗鼓地抄检大观园,原本是想找出绣春囊的主人,结果却是借抄检之外,重点清理了怡红院,把有可能把宝玉“勾引坏了”的人清除出去,同时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贾母查赌发生在第七十三回,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发生在第七十四回,而曹先生的原著结束在第八十回。我们无法知道,经过这婆媳二人的杀鸡儆猴,有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但是,我们可以知道,无论她们用什么样的非常手段,都无法阻止贾府走向覆灭。
不过,从这两件前后脚发生的事,以及事件的相同性质,我们可以发现,这对婆媳,在管理方面的态度惊人地一致,简直到了婆唱媳随的地步。
这正是诗礼之家婆媳关系的典范,也是贾母看重并喜爱王夫人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