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情‖文/丁恩翼
隐情
一个连载故事专栏作家写不出故事了,这可真是伤脑筋。眼看着上一个故事已经写到了大结局,接下来却没有新的故事继续更替,怎么办?想到这些,我的心便纠结得拧成麻花。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马路上走着,路过恒安街,便想拐进去看看。
恒安街是上海有名的二手书店结集地,街道两边旧书店面鳞次栉比,这个时间点,大多数小店都关门了,只有零星的几家还亮着灯。其中一家名叫“竹轩”,也算是这里的老字号了,开了十七八年,我年轻的时候是这里的常客,知道这家店的老板是爱书之人,店里藏书颇丰,各种早年的绝版稀缺书籍都能在这儿找到,只不过老板年纪大了,把小店留给了女儿经营,女儿年纪尚轻,虽然也喜爱书籍,但藏书选书的眼光,毕竟不像父亲那样老到。
店里的布局还是老样子,昏黄的灯光下,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老旧纸张掺杂的特殊气味,三两位客人在不同的书架前浏览翻阅。我走到小说这一栏,随意地抽出几本书翻看着,都是些陈年老货,解放初期的版本,不过这些世界名著我大学时期早就翻烂了,至于那些通俗小说么…无非就是男欢女爱,再加入一点科幻想象,也无甚新意。压在书架最底层的边角处有几本不知道什么故事书,我蹲下身子看了一眼,灯光太暗,只看见有一本书的封面上印着《隐情》二字,这个书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便把它取了出来,走到店中央灯光比较敞亮的地方读了起来。
书不厚,二百九十八页,我施展开自己长期速读所修炼得来的功力,一个多小时,合上了最后一页。合上以后,心里窃喜不已。这么有意思的故事,应该卖得很火才对啊,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封面是很简洁的蓝色,作者是一个叫林穆的人,确实从来没听说过啊…我掏出钱包付了书费,把它小心翼翼装进斜跨包里,走出书店快步往家里赶去。
《隐情》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家庭伦理故事。三口之家,母亲和女儿在一次车祸中遇险,母亲为保护女儿失去了生命,女儿毫发未损,却昏迷不醒。父亲在女儿床边苦苦守候,心中思念着逝去的妻子。终于有一天,女儿苏醒了,而她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公,女儿呢?女儿怎么样了?”原来女儿的身体里,承载着的却是妻子的灵魂,去世的那个,其实是他们的女儿。
女儿与父亲,成了只有两个人的三口之家。面对媒体,面对亲朋,面对彼此,他们的生活将如何继续,他们的关系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结局,这样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如果登上杂志的连载故事专栏,一定会引起轰动的。我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反复寻找关于这本书及其作者林穆的信息,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如此说来…这本书既已绝版那么多年,现今的读者们,应该不会有人听说过,更不会有人读过吧…
我的心中闪过一丝狂喜。这个夜晚,是半个多月来我睡得最踏实、最深沉的一晚。
新的连载刚刚开篇,一切便正如我所料。编辑部收到很多读者发来的电子邮件,要求加长加快连载的篇幅和频率,还有不少读者对小说的内容和构思唏嘘赞叹,微博上很多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也关注了连载的更新,为故事的奇巧与对人性深度的挖掘写下了溢美之词。与此同时,编辑部主任希望和我提前续签后两年的合同,在我委婉地发出明年未必能获得更新奇的灵感以及担心会让读者失望之类的感慨时,他明确表示了自己早就觉得给我结算的稿费金额实在不合理等等愤而慨之。
接下来的每个夜晚,我都睡得无限安稳,美梦连连,直到那个星期四的下午。
那个星期四下午,我提前下了班,心里琢磨着明后两年新的规划,体会着人生从未有过的慷慨激昂。半路上,一个陌生中年男子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请问您是杨鹤杰先生吧?”
“是我,请问您是?”
“哦,我是林辉,林穆的弟弟。”
按照林辉的说法,《隐情》是他的兄长林穆在文学院毕业不久后完成的长篇小说,而当时适逢社会文化作风整治的风口浪尖,由于这本小说的内容所涉及到的伦理纲常超出了当时社会风范所能接受的程度,出版社无法为之作任何推广宣传,更别提再版了。这样一来,如此杰作便被埋没了,即便是第一版极其有限的刊印数量,大多数也在当时的政治整改运动中被销毁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兄长业已过世,除了旧书店里我已买到手的那本,估计也只有他手里还保留了一本。
五万,林辉开了个一口价。
我的事业的光辉蓝图还刚刚开始绘制,遭遇到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无路可退。第二天,我把钱转入了他指定的账户,他也按承诺将书本交到了我手里。我安慰自己,虽然损失了金钱,但保住了自己已有的业绩和后续的前景,也算是大幸。
我继续着我的小说连载,鲜花和掌声一如既往。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谁知两个月后,林辉竟跑来我家找我。
我家住在偏远的西郊,他不知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地址,想起来,让我心里一阵惊慌。
“前…前两天我打扫家里的储物室,不知怎的,又…又找出一本来…”林辉满身酒气,显然已喝得半醉,他把书往我面前一摊,踉跄地跌坐在沙发上。
虽然我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我的心里,慌乱与愤恨早已纠结作一团。这个人完全不讲信誉,他那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本相同的书?!如果还留了很多本呢?怎么办?我那点有限的存款,哪里满足得了如此的贪婪之心。
“我们也算是一…一回生,二回熟了,这次半…半价卖,如何?爽快吧?”
没办法…一但他拿出原著公布于世,我的前途必定毁于一旦。
“可以,明天下午我把钱给你打过去。”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克制着伪装出平静的声调。
“那就…多谢你了…呵呵…”说完,他竟在我的沙发上打起了盹。看着林辉那种酒醉后既得意又昏聩的样子,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瞥了一眼手机,十一点零二分。
我没有立刻赶他回去。
我家附近是地铁十九号线的起点站,每天晚上最后一班地铁会在十一点四十五分驶离。从出家门到抵达地铁入口,途经两段碎石小路和一条铁路,通常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可是林辉醉成这个样子…恐怕估计得走上三十分钟左右。沿途的路灯大部分已经损坏了,夜晚视线非常差,货运列车每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会准时从这段铁路高速疾驶而过…
我又看了一眼手机,十一点零九分。我推醒林辉,“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明天还要工作,你也早点回吧,不然赶不上末班地铁了。”他醉成那个样子,我打赌他并没有自己开车过来。
林辉踉踉跄跄地出了门,走了几步,还回头朝我不怀好意地一笑,“别忘了啊,明天…明天下午啊…”
“忘不了,你放心吧。”我故作镇定。
第二天中午,我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我知道下午我不必去给林辉打钱了,从此以后,林辉也不会再来找我了。我继续着我的长篇小说连载,张开双臂接受所有褒扬,当然,还有翻了三倍的稿酬。
在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因巧合而引起的不幸,每天都在发生,而我是个凭着慧眼独具和聪明才智努力寻求自身发展的年轻人,我所得到的,理所当然是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