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 “文化古城”简说(下)
再有一九二九年八月顾颉刚要由广州回到北京时,写给胡适的信中说:“但广州的不能研究学问是极明显的。第一,此间书籍不够参考,商量学问又无其人……第三,广州房价太贵,要租一所房子把北京的书都搬来,非每月出百元的租金不可,怕这不能负担。而且广州为各派政治家注目的地方,政治的变动最快……第四,在北京,就是没有事情也可以挨住半年,因为生活程度低,而且熟人较多,有法通融……”总之,这一时期的文化古城:在历史环境上、在文献资料上、在经济条件上、在人情敦厚上、在生活程度上,都为各方面的学人准备了足够的条件,在无政治势力干扰的情况下,聚集了全国有世界名望的各方面的人材,在教育和学术上无形中形成了一种风气,灯火相传,造成了深远的世界性的影响,这是谈近现代中国教育、文化、科技史应该注意到的问题,值得深入研究。
我国自清代末年废科举、兴学校,旧的教育制度转变为新的教育制度,经过清末、民初的逐渐转变,似乎到了文化古城时期,才达到了相当的深、广度,即对传统文化既有深厚的继承,对西方近现代科学文化又有敏锐、广泛的吸收。自然这不是空口说白话,也不是决定于其个人的一个指示、一纸命令,而是经广大学人共同努力工作所造成的影响。《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载一九二七年夏周传儒、吴其昌《梁先生北海谈话记》中说:
“反观现在的学校,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上课下课,闹得头昏眼花。进学校的人大多数除了以得毕业文凭为目的以外,更没有所谓意志,也没有机会做旁的事。有志的青年们,虽然不流于这种现象,也无从跳出圈套外。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了,我这两年来清华学校当教授,当然有我的抱负而来的,我颇想在这新的机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许太难,不容易实现。我要把中国儒家道术的修养来做底子,而在学校功课上把他体现出来。在已往的儒家各个不同的派别中,任便做哪一家都可以的,不过总要有这类的修养来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了,吾相信假定没有这类做人的基础,那末做学问的并非为自己做的。至于智识一方面,固然要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学不但应用于求智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修养的工具……”
粱任公这段话所说的意思,在客观存在上,无疑也是当时清华、北大这些著名学校的学风实际,也影响到中学、小学教育,在接受传统文化和吸收西方文化方面,都是比较踏实的。钱宾四在高龄八十八岁时所写的《师友杂忆》中回忆当时情况说:
“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萃,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又说:
“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
梁任公的话,可以作为文化古城时期学风肇始的影响;钱宾四先生的话,可以作为文化古城时期学风实际的小结。再宾四先生所说的“人物荟萃”,是指文史哲方面的学人,如胡适、钱玄同、孟森、傅斯年、顾颉刚、冯友兰、汤用彤、熊十力、蒙文通、林宰平、梁漱溟、陈寅恪、吴雨僧、钱稻孙、贺麟、张应麟、张孟劬、张东荪、陈援庵、马叔平、吴承仕、萧公权、杨树达、闻一多、余嘉锡、容希白、容肇祖、向觉民、赵万里等位。而另外还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名学人,如建筑梁思成,物理萨本栋,数学张贻惠、冯汉叔,图书馆学袁同礼,生物秦振黄,经济赵遒抟,生物秉志、郭毓彬,语言黎锦熙,化学刘拓、赵学海,机械王季绪等等,再加中西名医,名画家等等。虽因日本侵略战争的突然而来,学术研究及学风未能使之延续发展,但在这十年当中所造就熏陶的人材,却为数甚多,遍及世界,在学术界造成很大的影响,即使至今天,文化古城时期培养熏陶出来的人材,仍然有不少活跃于世界各地。这不只是各种政治力量中的领导人材,高级官吏,以及像美籍华人陈香梅女士那样的国际活动家,而且更多的是各个文化科学领域的学术领导人,各种门类的专家。
最近在香港《文汇报》附送的七八六期《百花》周刊上读到美国黄文湘写的《美籍华人物理学家邓昌黎博士》一文中说:“出生于一九二七年的邓昌黎博士,在十九岁来到美国,后来在美国落地生根,表现了与爱因斯坦和费米相同的信念:‘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出于政治原因,尽管可以这样说,但却无法改变他在文化古城的西城墙下巡捕厅长大,在北师附小读小学、育英中学读初中、志成中学读高中、辅仁大学读大学的事实;也无法改变其尊人芝园先生在文化古城时期在北平作寓公,经营模范牛奶厂为他创造的出国条件……这些都是任何原子加速器都无法改变的,因此认祖国也罢,不认祖国也罢,在文化古城中成长的历史事实和文化教育熏陶的影响,此生此世再也抹不掉了。因而他虽然是美国籍,其根原本还是在太平洋此岸的土地上的。只不过是“出洋入籍”而已,一个大活人又何能“落地生根”呢?自然他的第二代,就可以“落地生根”了。
邓同杨振宁氏一样,都是意大利物理学家费米的学生,都成为世界著名物理学家,而杨也是文化古城时期清华附中、崇德中学的学生,后在昆明西南联大,由联大留美。其受文化古城时期的基础教育和学风影响和邓是一样的。因为早几年,可能所受影响更深些,似乎还没有听说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总之,也都是多少经文化古城学风吹沐过的人罢。或者也可悟到:越到后来,这种影响也就越淡泊,慢慢就是“渐行渐远渐无书,水宽鱼沉何处问”,半个多世纪以来,也就消失殆尽了。正像钱宾四先生在《师友杂忆》之十《北京大学》中说的:“学术界则神耗气竭,光采无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文化古城时期,已成为历史的过去了,这一时期的教授、教员,大多也都老成凋谢,硕果仅存者,也极为稀少了;这一时期受大学教育的,也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均已气息奄奄矣;这一时期受中、小学教育的,自然还多活跃者,但所受影响巳远不如前者,年代久远,记忆都已褪色苍白了。因之其学风的影响,也就越来越淡,慢慢消失,彻底消失了。真有不堪回首之感了。此文所谈,只当作一个简单的回顾小结吧。
历史是延续的,又是阶段性的,至于未来呢,自然还会出现更恢宏的篇章。让更年青的朋友们等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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