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维《景阳冈》
景阳冈
景阳冈。
初六日,惊蛰。
离开的时候,大约是个春天。
临走前,她端来三碗酒,我一口喝掉。抬头只见她笑着,眼睛凉凉的。
我记得那天门外十七棵树,记得路过三十一张脸,记得吃掉三碗酒,可偏生记不得她。
人心真是奇妙,你以为最珍重的永远就触手可及着。偏只最纠缠的一瞬间 ,面目全非,一骑绝尘。就像我以为冬天最冷,后来才明白,其实春天才是。
记她不得,记不得她,恁地可笑。
壹.
离家那年我十六,捡来把剑带着,好像天下都去得。偏所有人都说江湖好,有鲜衣怒马,有快意恩仇。我去寻,出了门才知道,总是世道难违。
我去学剑,没人肯教。
啐,我抛却故里恩情,已然是个剑客,剑不会使又如何。
直到剑卖掉,咽下三天里第一口饭,才发现,那听来的剑客才不吃饭。活着总这样,向旁人诉喜,问自己叹忧。真真假假,欺人易,欺己难。
再醒来,满鼻子炊烟。
我道是梦里。梦也不错,回家就好。
却掉出个声音:“我家门口你躺了两天,醒来前喂了一碗米汤,一共五文。”
起身,抬头,却寻着个铁匠。
一个激灵,跪下我冲他喊,师傅。
他没抬头:您高看,这东西不会打。
我又喊:我不打铁器,我来拜师。
他没接话,径自问我,你念了一个名字一整晚知道么
怔了下,我好像哭了。
我说,故乡作他乡,故人已故人,我便不知道吧,我不再知道她了。
停了会儿,叹叹气,他说,你心里有只虎,不伤人,只伤己。
说完,开始打铁。五百三十二锤,两把剑。
他递给我一把,扔掉一把。
“看懂了?”他还是不抬头。
“懂了,这剑只背,不用。”
他笑笑,抬起头“再叫声吧。”
“师傅”,我喊。
“剑不用背了,扔掉吧”
我没懂,看他。
他笑了“书里有。”说完,他扔过本书,低下头,继续打铁。
书里只有一句话,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我不懂。
走的时候,回头看他一眼,他没抬头,说,混不下去了,就回罢。
可回哪儿呢,师傅。
剑,没舍得扔。
听人说,要记住一个人,就留下他的东西。有一天睡醒,我发现剑没了。那时我才发现,我心里早就没了一个名字。我没用它杀过一个人,可最后它杀了我师傅。
我终于明白,我已经忘了师傅。你看,所有的梦在你醒来之前就已经凉透了。
江湖也是。
生活就是生活,哪那么多荡气回肠。我想喝酒,想一个打铁的,想我记不起的她,可想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江湖之大,难免四海无家。我去了长安,逃出江湖。当时我以为从此风尘,再无刀剑,可没料着,偏是刀剑起风尘。
被江湖扫地出门的那年,我发誓,但使棍棒,不弄刀剑。
贰.
大师圆寂那天,和山的枫烧的正旺,映的人眼睛生疼。他说,长安是个好地方。
时间真不公平,他带着我吃三年的素,念三年的经,我给他送只一刻的终。
大师素常说,二郎,你心里有只虎。他懂我,我不懂。
他阖上眼,我转身,拎起哨棒。他死,我送;他冤,我报。可偏落下张纸来。
“名利场中,难容伶俐;生死路上,正要糊涂。”
我想起他刚刚的笑。
如果能回到那年,我不想再出来了。江湖,长安,眠枫寺,我都不去。可回不去呀。
躲开江湖,我在长安三年,最后发现它对不起自己的名字。我知道这没什么,人活着都要对不起点儿什么,哪好独独要它这么个地界儿去问心无愧。可我心里有愧,我不敢去问那只虎。它杀了多少人,可有活口。
风尘江湖,梦里烟渚,俱是沉浮。十六岁醒后,我带着条哨棒,跟凭着风,任来任走。
我想回去了。
叁.
景阳冈。
初七日,白露。
我第二次来这儿,日子已经很旧了。那天的树颓了,酒干了,就连太阳也落了,远远近近都昏的像场雾。你知道,秋天总悲戚戚的,好兜得起昨天的残碎。
那年春天的酒馆还在,门还是大敞着,独独少了那些张脸。我刚坐下那墩跛脚的木头,才想起都已经变了。
我进去看她,她还是那个老板娘,唯独身边多了两个孩子。
突然记起,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她递给我一碗酒,说这酒叫三碗不过冈。那大概她最委婉的挽留,我现在才懂。
我想起师傅给的那本书,第一页上,整本书唯一的一句话,我终于明白它。
人总是喜欢以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其实变的从来都只是自己。
江湖很大,我出来,又回去,才晓得原来只是绕了一圈。江湖它进不来,也出不去。谁也出不去。
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第十八碗,干。
我终于杀掉心里那只老虎。
也或许,它只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