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生死之间》
生死之间
上帝作证,我是一个好女孩儿。从一九九六年十月的第二十七天开始,我按照一个人类物种应该成长的方式渐渐成长,让我莫名其妙的是,人一生下来,生命的记录就开始了,但我却不能够立即使用本来属于人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因此,难过的时候就哭,开心的时候也哭,无聊的时候还是哭……关于那个新生时期的我,我就只能想象出这一点点。
我生为一个人的记忆,是从上学开始的。我看着这里每一个和我本质同为人的孩子,看着他们被送入这个人类所谓的学校,他们惶恐、挣扎、哭泣,而我,面对这个别样环境,却毫无想要逃脱的情绪,或许只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应该进去这个地方了。
接下来的每一次日出和日落,都成为了我新生活的一种标志,一成不变的标志。在乌漆抹黑的时候起床,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家,那颗永恒不变的太阳从山脚开始,像灌满某种特殊气体的球一样,沿着山的边缘向上划,最后飘向被霞光映得发红的天,这个时候的我总是没有半点犹豫就踏进教室,打开背包,拿出一本前一天被我画上歪歪扭扭的简单字符的本子,规规矩矩放在课桌左上角,就是面前那黑黄黑黄的长型木桌,还带有几处大小形状不一的坑,边缘还有用小刀片、尺子磨出的木须。每一个在学校里度过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一直到太阳又从另一个山头缓缓沉下,活像那奇幻故事里从白狐口中浮出的灵珠落入海底,熄灭了它耀眼的光芒,我一边注视着它,一边加快步伐赶回家,结束了一天,结束了六年……
在那之后,我又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从乡野山林到小城,却过着没有多少变化的生活,因为这种的生活里从未缺少过有关学习的一切,有关循规蹈矩的一切。我曾听人说过,生活里的一切,需要条理安排,不紧不慢地按计划去走;我也曾听说过,生活,就是需要不断地尝试,它因为未知才更加精彩绝伦。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不停地想,到底这样规矩地做人,规矩地行事,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家人安心,为了顺利走过学习生活,或者说是喜欢做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些答案,这些借口,都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好的答案。
现在的我,消磨着那些人嘴里所说的自由大学时光,其实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自不自由都是自己说了算,我可以选择逃课,可以选择玩乐,但我却什么都没选,继续像以前那样过活着,过活到这城市里阳光最明媚的那天……
“哎!这么好的阳光!”
“是呀!这么好的阳光还要上课!”林兮慵懒地伸出双臂,微微闭着眼睛,迎合洒下的阳光,一边附和着白梓涵的话。
的确,在十一月那样冰冷的季节里,即便是正午也少有这样温暖的阳光,令人无尽享受,总想要做些特别意义的事来填充时间。我依然默不作声,在她俩中间走着。
一边留恋着阳光的温暖,一边慢悠悠地散步回宿舍。刚一踏进宿舍楼,一股阴冷慎人的凉气直驱而入,从脚底开始蔓延,一直渗入脊梁,侵入后脑勺,将方才的温暖惬意扫除得一干二净。我很清楚,安逸的享受是短暂的,正因为短暂才会让人贪恋,而我其实也向往这样短暂的享受……
“呀!下午第一节是吉他课,我还没有开始练!”刚一把推开宿舍门,梓涵就拉过一根凳子,抱起她的吉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回想上一堂课是学的哪一首曲子。坐在一旁发呆的我,听着房间里回荡着她手指头拨动着弦发出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沉重,断断续续的,听不出是哪一曲哪一段。呆滞好一会儿,我猛然转过身对她说:“梓涵,我们去天台吧!”她一把按在弦上,身子向前倾斜着,“啊?去天台干嘛?你平常的这个时候不都要看书、写作业嘛!”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诧异,就顺势用很平淡的语气逗她说:“去跳楼。”
我用手紧紧抓住墙壁上的铁框,一步一步顺势往上爬,撇过头直盯着脚下,直到阳光洒落下来,一阵暖意包裹着头。我伸长脖子向四处张望,用手按住直掉白灰的短墙上边缘,用力一跃,瞬间飞了上去,张开双手拍拍雪白的墙灰,莫名让我想起了那雪里站——西门驴。要这世上真有轮回,那我可一定不要再转世做一个“规矩”的人,就算做一棵树,也不要生长在这光芒万丈的高楼之间,稍一舒展枝叶,园艺工人就开始“替天行道”;就算做一颗卵石,也不要被混杂在水泥之间,一被凝固铺展成路,就要一世为命运所禁锢。我站在天台凸起的短墙上,闭上眼睛,把美丽耀眼的光芒想象成流星,对它们说,如果可以,请让我转世为……
“喂!你真要跳楼呀,那我推你下去咯!”梓涵看我隐隐作笑,一脸无奈地打断了我的幻想。
“哦!那你推吧!推我下去我也拉着你一起。”我把双手搭在她肩上,故意推攘了几下。
她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说:“喂!一会儿真的摔下去就好玩儿了!”
我轻跳一下,走到天台靠里一些,和她背靠背坐下,享受这美好的阳光,美好的安静。其实哪有什么轮回,世界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所以对着流星和对着阳光许愿并没有什么不同。
晒过午后的阳光,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想起还要准备上课,我奋力站起,伸个懒腰,叫梓涵一起下天台,她一脸极不情愿的样子,抱怨我让她陪我上来,又要急着回去,我只好顺应她,再多待一会儿。蹲在天台边,我拿起手机拍着四处的“风景”,除了楼就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树,再没一点特别的。正要转身收起手机,一个小女孩从左边的林荫道中过来,一路小跑着,前面走着一位大妈,手里提着些什么,看样子是来看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子吧!不过现在都大学了,这倒也是稀奇的事件,我拿着手机一直看着那个女孩蹦蹦跳跳地向前,手里那红色的气球也跟着她一上一下地蹦着,很是可爱。女孩正从楼下蹦过,我一个不小心竟然让手机滑了出去,一时间不知所措,挥出手想要一把捞住它,不料……
天台边没有护栏,我一把抓住了手机,陪它一起滑了出去,顿时心中一紧,连发愣的机会都没有,风在脑袋旁呼呼地刷过,整个身体落空了。
我再次开启意识的时候,还没睁开双眼,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肯定不是在医院的床上,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总不可能已经死了吧!我被自己吓了一阵,猛然睁开眼睛,差点被自己吓死。我没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简直想翻出监控录像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竟然飘在天上!并且不是灵魂!
没错!我不是在做梦,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脚被绳子紧紧缠绕,我的手使不上劲,不,我没有手了,我变成了气球!那个火红的气球!
我想这世界一定是疯了,我也疯了。这不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也不是莫言的《生死疲劳》,更不是大多电视剧里穿越的各种境遇……并且我现在不是甲虫,也不是能敌过两匹狼的西门驴,我不能自己控制自己往来的方向,不能沉下地上行走,也不能吃东西,我只有这样飘着。
在高空里飘荡许久,热情地阳光,照得我滚烫滚烫的,像火炉子里快融化的铁球,我感觉我的肚子在膨胀,好像要被撑开,再加上心里急如焚火,我简直要炸了。
我和这个不属于我的躯壳僵持着,挣扎着,直到太阳渐渐下沉,稍稍缓和了我身体里的火气。我俯视四处的高楼,每一个天台上除了晾晒的床单,就是几个巨大的圆柱形一样的东西,根本分辨不清哪里是我掉下去的地方。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是学校的声音,是我们上课的铃声,我努力甩动身体,借着风让自己转起来,一点一点向目标靠近,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努力,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天台,虽然还是飘在空中,但至少有了求救的希望,我祈求着上帝囚禁所有的风,让我安心守候,我相信只要等到梓涵,她一定能够想办法让我回去。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这个城市却并不安静,总有鸣笛声、歌声、吵闹声,我放松下来,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来来来!快上来!”一阵吵闹声里,我寻觅到了梓涵的声音,顿时惊醒。我发现自己在渐渐地往下坠,几乎快要触碰到天台上晾晒床单的架子,我大声嘶吼,叫喊着梓涵,可是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梓涵也听不到。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够听见,能够看见,能够言语,可却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我在一群人的欢笑声里抽泣着,她们在遮雨棚下为朋友准备生日惊喜,而我泪水像雨一样落下,我木讷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哪有什么眼泪,我只是一个气球。
天开始下雨了,我被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压在天台上,满是冰冷的雨水。我不再嘶吼,也不再期待。
再一天,阳光依旧明媚,蒸发掉我身上的雨水,我又轻轻飘起,只是不再能飘上高空,我静静地飘着,风吹向哪里我就跟它飘向哪里。我飘过我家的窗前,看见那个作为人的我,看见我们一家和乐的画面;我飘过另一座城市,看见那个我喜欢的人,看见他依旧为梦想努力工作的样子;我飘过山河,看见我不曾见过的奇妙景色,看见更多原本我作为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终于,我不再规矩地做人,不用担心明天要上什么课,交什么作业,考什么试,我虽为一个气球,却能看见、能听到、能言语,可以享受到更多的自由、随心,我尽情地做一个气球,尽情接受阳光的抚摸、雨水的冲刷,尽情挥霍生命。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我挂趴在一棵松柏树上,奄奄一息。那棵松柏没有经过园艺工人的打造,它活力四射的枝叶在阳光下尽情舒展。
而我,静静地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