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〡“瞎奶奶”的一天
小小说〡“瞎奶奶”的一天
作者:赵健
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天就是地球自转一圈的时间,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再升起来再落下,周而复始。如果一个夏天特别的热,大家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每一天都和第二天一模一样,意义也不大,冬天也一样。但夏天的时候,想想冬天的事情,感觉就凉快多了。
1969年的冬天有点冷,和我的心情一样。我是学农业的,从一所中专刚刚毕业,组织上建议我支援最艰苦地区的工作,就把我分配到了一个连县城都没有的地方,鲁西北靠近河北省的一个农业县——庆云。我是“被支援”来的,因为出身不好。同来的有几个同命相怜的同学,还有当时一个表现极其优异,是自愿支援基层建设的红卫兵闯将,后来忘记了什么原因引起了众怒,我们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把他埋了,思来想去觉得大小终归是条性命,就放了他一马。听说他后来先是娶了个小官的女儿,再离婚又娶了个大官的女儿,通过曲线救国终于回到了省城,这是后话。他该感谢我们的不杀之恩。
终于工作了,我从赤贫走向了衣食无忧——窝头加虾酱也很美味呢!我成了十九岁的“同志哥”。
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乡蹲点,去指导农业建设。漫天的风沙当中,来到了一片盐碱地的乡村,村名我不记得了。我是派到这个村里唯一的一个干部,因而受到了格外的优待。住的地方很宽敞,是在一个老太太家,她眼睛看不见,大家都叫她“瞎奶奶”。村长告诉我,这个老太太是个反革命,我来了,正好可以监控一下她,也减轻一下革命群众的负担。瞎奶奶从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坐着,偶尔用衣襟狠狠地擦一下自己的眼睛。
瞎奶奶也不跟我说话,但我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心,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瞎奶奶的故事。
那一天,是她最不解的一天。太阳落下后,就没有再升起来。
那是解放前,打天津打得最热闹的时候,她的儿子回来了。她儿子是国民党的飞行团长。据说国民党军队要撤退了,就来看看他妈,算是最后的诀别。团长带着两个护兵,开着美式中吉普。团长只有二十八九岁,一表人才。
瞎奶奶当时是能看见的。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德州城里嫁到了这穷乡僻壤。听说她丈夫死得早,其中的故事我不得而知。但她儿子与众不同,读的洋学,在大后方上的航校,二十岁不到就飞到了天上。多少人家争着要把女儿嫁到他家里来,瞎奶奶只是说:“等把鬼子打走啦,再说吧!”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鬼子走了,儿子也还没有回乡成家。
终于盼到儿子回家的这一天了,那就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再走了。
团长跪在母亲面前磕头。
儿子说:“娘,国军要撤了,我得走了。您保重!”
娘问:“去哪里?”
儿子说:“不知道。”
娘说:“儿啊,你不是说,鬼子走了,就回来娶媳妇的吗?怎么还要走啊?”
儿子说:“娘,兵败如山倒。我不得不走!”
娘说:“儿啊,我想多看你一眼!”
儿子说:“娘,军令如山。我得走了!”
娘说:“儿啊,快十年了,我想多看你一眼!”
儿子无语。
娘继续说:“儿啊,娘想多看你一眼!就多留一天,不行么?”
“就多留一天!”
“就一天!”
“一天!”
声音越来越小。
团长看着自己不再年轻的母亲,忽然站起身,解下佩枪交给护兵:“弟兄们,对不住了,你们先走,我要在家多留一天。”
送走护兵,这位儿子返回身,轻轻地虚掩大门。他从井里打起一碗清水,单膝跪在母亲面前,举过头顶,任由母亲慈爱地抚摸自己的额头。
母子无言。
据说,直到第二天解放军进来把他带走的时候,这对母子也还是这样的姿势。他被捕时,中吉普就停在出村不远的路上,护兵不知去向。
团长被枪决了,他是按照宪兵团长论处,不在统战范围,因为扔向解放区的炸弹估计应该都是他带人干的。
瞎奶奶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太阳,她的眼前永远是黑的。她不明白,儿子就在自己面前多呆了一天,她的世界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从村子里离开的时候,我带走了瞎奶奶的故事。
一天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改变一切。
故事里的“我”,其实是我父亲。这是他讲给我听的。
作者:赵健,山东临沂人,武汉大学副教授,最受学生欢迎十佳教师,副处级辅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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