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太姥姥坐嫁船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
第218期
鲁北往事:太姥姥坐嫁船
文/魏文倩
太姥姥家是麻大湖一溜边河崖最西边的西闸村,她活到90多岁。
发丧那天,村子里的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白事:五世同堂,抗幡的儿子、孙子、重孙、太孙,把村子里的大街从头排到了尾。哀乐一响,披麻戴孝的人白茫茫一片。
母亲是太姥姥最疼爱的小孙女。太姥姥病故,最后弥留是在母亲怀里。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经历潮状呼吸,汹涌极了,像涨潮的声音。世间荒芜如同光秃的河滩,她努力一次次漫上,却留不下来。母亲难过得病倒了好几天。期间,怀念亡人,同我讲了太姥姥年轻时的故事。
博兴湖滨多湿地,百年前亦是,绿水汪洋,宛如江南。那时候人们的交通工具,是一叶窄窄长长的小船。现在走在新开发的湿地公园湖畔上,看着碧波依旧的湖水,仿佛想象得出16岁的太姥姥穿着宽袖小襟的掐腰小褂,笑着站在小船头,冒着漫天飞舞的苇絮缓缓而行。
太姥姥一生经历过三个朝代。小时候见过扎辫子的清朝男人,少女时期度过了中山先生建立的民国,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的新中国,在我的中学时期太姥姥去世。我印象里,她高又瘦,脸上棱角分明,年轻时候该是很漂亮的女人。
母亲说太姥姥十五六岁就跟太姥爷成亲了。那个年代,封建得很,女子过了16就算老姑娘了。十五六的女子,都希望嫁一个青年才俊。当时我的太姥爷已是30多岁,刚丧了妻,前夫人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好在家境不错,想再续弦。碰巧打听到太姥姥家。也不知道给了媒人多少好处,媒人到太姥姥家,眉飞色舞地说是要介绍给一个20岁能干的小伙子。
我问母亲:“太姥姥和太姥爷两家同在一个县,虽然媒人说是20岁的小伙子,只要一打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母亲笑了,说:“那个时候,女方是不能私下打听、联系男方的。所有男方的信息都要从媒人那里听到。女方偷偷去打听,会被人笑话。”
我又问:“那结婚之前两个人就不见面吗?”母亲说:“见啊。那时候相亲见面,十分隐秘。男女双方不能靠近,不准说话。各自乘一叶小船,在湖上保持刚好能看清对方的距离,马虎地瞅一眼,就算见面了。”
母亲说:“你太姥爷眼看相亲要露馅,又急又怕。那时候媒人这种事办得多了,有的是馊主意。老脸一笑,对太姥爷说,找个人替你去不就得了?”
太姥爷倒也不怕落差,找了村里一个相貌数一数二的小伙子——出了名的美男子,去相亲。那小伙子表演得太专业,相亲那天穿着青衫潇洒站立船头,深情地看了太姥姥好几眼。太姥姥羞红了脸,不安地揉搓手里的方帕,转身对着媒人莞尔一笑。
成亲那天,太姥姥坐在嫁船里,心里焦急惊喜地等着湖那边来娶亲的喜船。眼看那抹红色队伍越来越近,站在船头那个新郎官打扮的人也越来越清楚。看到太姥爷的一脸褶子,那一刻,终于明白受了骗。据说那天拜堂,太姥姥从头哭到尾,媒人早已溜之大吉。旧式婚姻,没有办法。上了嫁船就不能再回娘家,嫁到谁,都是命。
成亲以后,太姥姥没有记恨太姥爷。她不吵不闹,虽然年小,但持家过日子、家务料理,还是有声有色。接连几年,给太姥爷生了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孩。可惜好景不长,那个年代不是饥荒就是战乱,家道中落,太姥爷去世时,五个儿子都还没成人。这样,家庭的重担就压在太姥姥一个人肩上。
那段日子的艰苦是没法想象的。我姥爷是最小的孩子。姥爷生人那年闹饥荒。太姥姥生他的时候,接生婆出了错,弄瘸了一条腿。因为是最小的孩子,太姥姥心疼他,到处打听医治。当时村里有个能人,专擅接骨治瘸。太姥姥去求他,他却说:“除非给做一件新棉花新裱的大棉袄,否则不治。”想想家里穷得叮当响。太姥姥哭了:“救,一定要救!”
现在看来一件棉袄没什么,可放在食不果腹的年月,新棉花、新布料就像天上的星星。大家都穷,借也没处借。不知道过了多久,姥爷瘸了好长时间,太姥姥终于筹办齐了那件棉袄。那人说到做到,治好了姥爷的腿。现在母亲还感叹:“当年一件棉袄,改变了你外公的命运。”
太姥姥五个儿子,大多混迹的还不错。只有外公还住在村子里,晚年太姥姥不愿意去城里住。她说,外面再好,也不如守着她的小儿子,守着她活了一辈子的麻大湖。
写到这里,当年的小船,当年湖上惊鸿一面的少女,都已远去了。社会变迁,世道轮回,太姥姥一路走来......
麻大湖依然水涨水落,四季分明,可是早已没有了坐船相亲的事。湖水还在,往事流传。一代又一代湖区人,都随了她的血脉,芦花似的寂寞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