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师记忆

“泱泱大学止至善,巍巍黉宫立东南。”在一个深冬雾霾的天气里,偶有机会,我又回到了阔别三十余年的母校---山东省立惠民师范学校,简称惠师。惠师位于惠民老城东南方巍巍峨峨的老城墙下,建校几十年来,为惠民地区(包括现在的滨州市、东营市和淄博市的桓台县、高青县)培养和造就了无数人才,她在山东教育战线占有一席之地,也是人们敬仰的育人黉门,用“泱泱大学止至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雾霾下的惠城如同我的记忆,时而朦胧,时而分明。当走到通往母校的必经之途——大寺牌楼时,母校的过往一下子涌上了心头。驻足审视,只见牌楼孑然挺立于阴晦的街头,两边朱红色的明柱也已油漆斑驳,高大雄伟的牌楼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

穿过牌楼,当终于走过零落不堪、坑坑洼洼的街道、向右向左一拐时,曾经魂牵梦萦的校门就到了眼前。抬眼望去,校门映入眼帘,看上去犹如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可怜兮兮地矗立在冷风里,完全没有了心中常常忆起的风采和雄伟,曾耀眼醒目的立额长扁也早已没有了踪影。待转身欲进母校时,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阻断了进校的甬道,顺铁门空隙向里望去,目光所及是一派沉寂。曾经朝气勃勃的校园看上去却是满眼的萧索。面对此景,心中不免疑惑起来,这就是我曾经的母校吗?我所记得母校全不如此,但细想起来,也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来,心中不免自我安慰起来,也许母校原本就是如此吧!

只是,校门已换成“惠民县第一中学东校区”的牌子显得格外扎眼,似乎它原本就不应该悬挂在这里,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在心底升腾。母校易主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由她更换的校牌足以证明。校址虽在,却已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此时此刻,一种难抑的情绪涌上心头,“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且向危楼附首: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

伫立校门,入学的情景仿佛又到了眼前,校门口欢迎新生入学的横幅和两侧的五彩旗迎风招展。同学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洋溢着青春的笑脸,肩负着希望的行囊,迈着自信而又憧憬的脚步,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学校。开学典礼上,教务主任张云亭老师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又似乎在耳边响起:我们学校有着光荣的历史,始建于1948年10月,起初在渤海行署,惠民城东北,马画匠村借用破庙和民房建“渤海后期师范”,1949年春,迁至惠民城内西门街,6月又迁至城内文化街至今。1950年5月,惠民专区建后,“渤海后期师范学校”改为“山东省立惠民师范学校”。1952年春改为“山东省惠民师范学校”。惠师的首任校长是关锋。提起关锋,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记得,他曾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

驻足校门,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仿佛,校园黎明前薄雾濛濛中,起床号声又骤然响起,同学们在匆忙中奔向操场,深冬的寒风吹进了脖领,吹红了鼻尖和脸孔。哨声、口号声、跑步声连成庄严的军阵声,寒冷中嘴巴吼出去的热气和头顶的热气在薄雾中升腾……

早操在食堂饭香的诱惑下终于停下了脚步,下操的同学们一下涌满了餐厅,去享受那一粥一菜两馒头的国家待遇了。那时候大中专生上学,包括生活,都是免费的。日复一日的饱餐终日在有所用心中度过。当时同学们巳经习惯了这一切,一切觉得都是正常,一切都是应该享受,不需要感恩,也没人要求感恩。然而,今天的学生想求得这种赐予已经是一种妄想。

入学伊始,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学校甬道旁黑板报的报头了,“读书苦,苦读书,苦尽甜来人。”报头让人震撼和新奇,但道理浅显而准确。莘莘学子竞走高考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十年寒窗,含辛茹苦,书山题海,艰难跋涉,一朝成功,农业户口就会转为非农业户口,立马就有了粮油指标,立马就有了生活补贴,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月里,最直接的兑现就是立马由糠饽饽换上了大白馒头。苦尽甜来是最恰当,也是最通俗的高考真理。和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异工同曲。柳青的《创业史》上也有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所以从某个角度上讲,苦尽甜来也是一种对机遇的把握。这报头也让我从志得意满中重新审视这条从校门口到教学楼用青砖立起的凹凸不平的甬道,这条路既是同学们的上学路,也是同学们的求知路。这条路,也应该是直接通往同学们迈出校园后的人生之路。

入学起初,我是恵师82级四班的学生,班主任是李风坤老师,李老师既饱经学问,又是一位穿着朴素、为人朴实、待人和善、令人敬重的长者。李老师的数学课浅显易懂,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在不知不觉中就印入了脑海。对待学生更是和蔼可亲,有一次,有位同学请假超假了,李老师故作严厉地说,“再不到校,同学们就把他的馒头吃了!”结果引得全班同学轰堂大笑。到了83年,我无缘再聆听李风坤老师的教诲。经过考试,我又进入了生物专业班学习。生物专业班是一个八十个学生的大班,班主任是一个叫李洪杰老师。

记忆从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一首《枫叶飘》的歌曲又在教学楼的台阶上响起,歌手是八一级的一个男生。利用晚点的时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唱这首歌了,“枫叶飘,枫叶飘,枫枝摇,枫枝摇。枫叶不知飘何处,枫枝摇过……”原唱好像是李双江吧!这男同学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也唱得悲悲切切……

记忆深处的还有八二级四班一个女同学的演唱,元旦晚会上,她的一首《知音》曾轰动全校,“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凤绕战旗……”真个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为此同学们送她一绰号叫“山青青”,让这绰号闹的,却把她的真实姓名给忘却了。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惠师的读书声,惠师的书香,惠师的快乐,在悠扬的歌声里飞扬。那时候,课休时间教学楼上的广播都在不停地播放歌曲,而且是反复地播放一首《达坂城的姑娘》,记得歌词挺有意思的:
“大阪城的石头硬又平呀
西瓜是大又甜
大阪城的姑娘辫子长呀
两个眼睛真漂亮
……”

后来好像换了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当然,大喇叭也不单单播放歌曲,有一段时间的确还播放过小说,小说的名字忘了,录音的是蔡晓光老师,蔡老师那带有磁性的朗读声至今还记忆犹新。

惠师的歌声不但留在了记忆里,同时也标注上了环境、天气、人物、情感的色彩,甚至连听歌时的感触,都烙印在了记忆的深处。后来,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再听到惠师期间那熟悉的歌声,心中不免会激起层层涟漪。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那么惠师生活便是书中最美丽的一页;如果说人生是一台戏,那么惠师生活便是戏中最精彩的一幕;如果说人生是一次从降生到死亡的长途旅行,那么拥有惠师生活的我们,看到的就是一道最靓丽的风景。

回忆母校和过往,人们往往用美好的记忆来表达。其实,真实的记忆却不一定全是美好,所谓的美好,不过是过来人表达的一种追思而已。或许当时的经历本来十分平淡,后来拿出来一晒也就感觉美好了。比如汉代的一块极普通的瓦片,如果保存到现在拿出来,那不管它形象的美丑,人们必定会认为它珍贵和美好一样,没有人忍心去挑剔它的不足或丑陋。而我的记忆里却也有这么一片瓦,什么时候拿出来都应该不算美好。也是在冬季,也是在惠师,我的髌骨脱臼了。脱臼,这是可以肯定的,由本人腿部的剧痛和不能站立可以证明。这是一个无意的伤害,是因为我和同学开玩笑造成的,本人可以确认,同学绝对是无意的,或者说是绝无恶意。虽然一时不清楚伤势如何,但清楚的是,自己已经不能下床行走了,不能去出早操了,不能去上课了,不能去食堂打饭了……

这年的冬天感觉特别得寒冷,当同学们都走出宿舍走向教室的时候,能容纳二十几人居住的空旷大房子里就孤零零地丢下了我一个人。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宿舍之大,世界之静。宿舍里没有一丝热气,有的只是从窗户上吹进的呜呜作响的冷风。特别是到了日落黄昏的时候,让我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是孤独,而且不清楚这样的孤独何时是一个尽头。甚至,我感觉到了宛如一种死亡,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加入活着的世界。

对我的缺课,是没有人责怪的,也没有人过问。此间,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或许自己真得不存在了,人真可怜,那时候,最期盼的就是一声责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找到一种存在感。

但我的存在又很快就被证明了,因为有一个同学在课堂上大声公开宣布了我某种生活上的不便,此消息让我的确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有我屈辱的泪水可以证明。我似乎一下子被人扒光了衣服,而且是在课堂上,教室里,裸奔!让我第一次有了并且不得不接受的人生屈辱。“看破红尘吓破胆,识尽人情伤尽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大都是在人失意的时候才能够体会得到吧。

然而,人间自有真情在,期间那些给我打饭、送饭,扶我行走,照料我日常生活的同学们,尤其是我回家养伤期间多次探望关心我的同学们,都时时刻刻记在了心里,以至终身难忘。这样的情谊在我落难的时候,显得尤为珍贵。谢谢了!同学们,请收下我相隔三十余年真诚的谢意!

毕业的时候,腿还是瘸的,和我开玩笑的同学虽从未主动和我联系,我想他一定会默默地关心着我。我可以告诉那些关心我的,那些很难再见到的同学们,我腿已经不瘸了,只是到了阴天下雨有点痛,特别是到了寒冷的冬季。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往事如同庄周梦蝶一样,都成为了幻影。自己感伤的情怀,只能像托身杜鹃的望帝那样,化为无穷无尽的哀鸣。人生,都会有梦。然而,梦和梦想是有极大区别的,一般的祝福语都是“梦想成真”,由此可见梦想之美好便非同一般。而梦则不会有褒贬之分,它应该是中性的,但真实的梦境却有好坏之分。毕业几十年来,我经常重复一个梦。梦里,我分明还在惠师上学,但忽然找不到学校了,甚至连去学校的路都找不到了,千找万找终于找到学校了,却又找不到教学楼了,找到教学楼了又找不到教室了,找到教室了又找不到课桌了,找到课桌了又找不到课本了……往往骤然间,在对母校、教室、课程的陌生和茫然中惊醒。母校呀,不知您为何要送我这么一个不了梦。

“同学们,不该发生的事情在我们学校发生了!”这是张校长苍凉而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从神态和表情上足以体现出他的痛心。张校长身穿宽大的中山装,单薄的身体似乎有些不胜其重,瘦弱的身躯无力地站立在教学楼正门的台阶上,嘶哑的嗓音响彻了学校每一个角落。张校长的左边是省教育厅的领导,右边是惠民地区教育局的领导,台阶下是全校的学生和教职员工,会场一派肃然。

也就是几天前,学生和学校食堂人员因伙食发生冲突。因事件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事态不断蔓延扩大,后来演化成学生静坐和绝食,最终引起省教育厅的高度重视,并对事件当事人做出严肃处理,儒雅而和蔼的张校长也被迫离职。这是张校长的最后一次主持惠师师生大会和讲话,随着这次讲话的结束,张校长便黯然离去了。当张校长和学校老师们挥手握别时,才见他虑及学校前途,惨然至于泣下。

有道是, 天下事了犹未了不了了之。事态的平复让校园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时光一如往常的在指缝间流失。同学当初的冲动换来的不过是日后的谈资。同学们仍在早操、早饭、早读、上课、下课、晚自习、读书、歌唱的充实而欢娱的气氛中一天天地度过。这重复中,同学们多了一条经常光顾阅览室的路。我在阅览室第一次读到了斯诺的《西行漫记》,阅览室也给我们认知的世界又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很快,我们惠民师范八二级的同学到了毕业实习季。我实习的学校是阳信一中,实习的科目是植物课,三个月的实习紧张而短暂,待我上完最后一节课后,我们的实习就圆满结束了。可谁知,在我临上课时,备受师生尊重的纯学者型的李光尙老师赶到了。因为是实习中最后一节课了,抱有侥幸心理的我,沒有做充分准备。但老师却是一定要听课,而且还邀请了阳信一中的校领导和任课老师一同听课。事到临头,我只好硬着头皮上架了。这节课讲的是光合作用,谁知忙中出错,课程即将结束,竟把光合作用的意义忘讲了。前排一女生小声地对同位讲:“老师没讲光合作用的意义!”声音虽小,被我听到了耳朵里。此刻,我也见到了李老师那期待和关切的目光。于是我即兴发挥,“同学们,讲到这里,我们不难总结出光合作用的意义……”侥幸过关,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却赢得了李老师的鼓励。老师还一再说,“顺序颠倒得好!”老师的表扬让我实在是惭愧至极。老师,事隔三十年后,学生再一次说:谢谢您!然而,这件事却对应了一句“种豆得瓜”的人生真谛。

毕业的步伐如田径运动会上的跑表,在急!急!急!地奔跑着。我和我的同学们终于在跑表地催促中到达了终点,迎来了毕业的这一天。当我离校时,也是伫立在这校门口,恭恭敬敬地对着校门鞠了一躬,谢谢您!我的母校,我的老师。在茫然和失落中我和同学们离开了母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可我不是飞鸿,没有超然物外的境界,也很在意雪泥中的爪痕。然而,找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竟然无复指爪的痕迹。有的,只是肤浅的记忆。也许这些记忆在流失的岁月里也会越来越苍白吧。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雾霾也显得更加严重,惠师的轮廓也更加模糊起来。也许回首和不堪回首都是同样的感知,那些当年的同学,那些不能再重踏母校,不能重温旧迹的同学,或许很难拥有我当下的这份情感,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拥有这份情感实属相当的幸运。就让我把这份情感在这里分享给我的同学,我的母校吧!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山东省散文家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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