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掉兄弟的房子,我手上的命案就算清了(三) | 玉兴往事
孙聪本来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哪知警察并不是调查下毒的事,而是询问孙本进的下落,以及孙家跟桂志正的关系。
几天来神魂恍惚的孙聪正为父亲的失踪感到疑惑,心事重重的她在警察面前犹豫闪躲,表现得非常异常。
办案警察认定她有藏匿细节没有交代,马上将其带到县局重点“关照”。
孙聪不敢说出下毒的事情,惶急之下,竟把自己被桂志正侮辱的事情原原本本倒了出来,还交出了那枚“方糖”MP3。
这一来,孙本进的杀人动机就被找到了,再联系他去网吧找桂志正、遗落在陷坑的外套和突然失踪的事实,一个证据链完整、过程合理的“酗酒父亲为报女仇杀害乡镇渣滓”的推论就此形成。
孙聪被释放,孙本进被通缉,案件的调查就此停滞。再过了一段时间,随着桂志正的尸体被火化,有关案件的传言逐渐被县里新生的势力和事件所替代,所有相关的人也终于成了往事。
一场急雨过后,那一届初中正式走向完结。
王亮春和耿子旺各怀心事,其后再无联络。
王亮春彻底结束求学生涯。他先是随父母去了南方打工,后母亲在上工时意外伤到手,一家人无奈返回老家。
王家在村里开了一个粮油小店,刚有起色,就赶上乡镇超市的普及潮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资金更胜、后台更硬、东西更便宜的惠农超市挤死了。
粮油店关门后,王亮春去了县里的玻璃厂当学徒,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校园里那套江湖做派已经全然派不上用场。
在等级森严的县域工厂,人事和技术是决定收入和地位的两大关键。王亮春悟性奇差,学了几个月,连最基础的切割和测量都没有学会,只得从事最低端的搬运工作。他又不懂钻营,把厂里上下得罪了个遍,最后只能辞职。
离开玻璃厂后,王亮春又先后去了好几个小厂子,都没能干得长久,正是学本事的年纪,就这样在迷惑和试错中浑浑噩噩地飘了过去。
耿子旺初中毕业时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没有了经济压力的家庭,自然会尽力延长孩子的求学生涯。耿子旺虽然不愿意上学,但在父母的坚持下,还是走进了高中校园,不过他进的是最混乱的县六中。
到了高中,经历过风浪的耿子旺不再像初中那样刻意藏拙,他以低调的风格和罕见的凶狠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再加上家资的支撑,顺理成章成为新一代校园扛把子,还和县里面的黑势力搭上了线。
这些黑势力不同于桂志正那种乡镇纸老虎,是真正掌握资源的高级团伙,这为他日后执掌东来温泉浴场打下了基础。
孙聪毕业后也进入了六中。她本来想去投奔远嫁的母亲,却被本家的叔伯死命拦了下来。
叔伯们订下了轮流照养侄女的家庭协议,不仅衣食供给无缺,还大力支持她继续学业。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孙聪感动不已,再加上母亲那里也有难处,她便打消了离乡的念头。
孙聪高中毕业之后,叔伯们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凉淡。某天他们把一纸宅基地转让协议拍到孙聪面前,强迫她摁下手印,放话说如果不签就清算这些年的养育花销,说完真的摸出一个小本本。
慈祥的婶子妗子们摘下了面具,拼命给孙聪介绍婆家,恨不得连夜把她赶走。
孙聪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亲戚早就盯上了她家的宅基地,当年死命拦住不让她走,是因为按镇里的规矩,家院转让要十八岁以上才能签字。
这些恶贼只是为了一片临街的院子,居然处心积虑到这个地步。虚假的温存比真实的阴冷更加让人彻骨,孙聪感受到了比当年面对酒鬼父亲时更深的寒意。
这时候的孙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冲动支配的少女。她首先想到了反抗,但凭她一个无所依靠、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斗得过这些在乡镇江湖里翻滚了半生的老痞子?
更何况叔伯们这些年亲情戏做得十足,在情义与良心高度捆绑的乡村逻辑里,供养你读完高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占你家的宅基地那是合情合理,况且你个小姑娘早晚也要嫁人,这房子放着也是浪费。
反抗无果之后,孙聪提出一个条件:
以后嫁人时彩礼要自己拿。这已经是最可怜的让步,没想到婶子居然连这么正常的要求都不答应,还威胁说要是再乱提条件,就在相亲的时候把她曾在初中时被人糟蹋过的事情宣扬出去,让她不仅拿不到什么彩礼,连好人家都嫁不成。
这件隐事久已无人提起,婶子得意洋洋地讲出来,俨然一条乖巧了多年的顺毛犬,在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亮出尖牙。
签了转让书后不久,叔伯们就开始疯狂给孙聪安排相亲,他们甚至不愿意等她长到二十岁。孙聪再次尝试反抗,换来的却是无休止的暗算和辱骂。
偏偏这些亲戚在人前表现得无比热心亲密,一手炉火纯青的群演把孙聪包装成了一个既放浪不守规矩又不识好歹的坏姑娘。
孙聪联系了母亲,可母亲过得并不顺遂,根本无力收留她。无奈之下,她决定先去县里的纺织厂打工,准备等学会了缝纫就去南方,以后再不回来。
这个打算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可到了纺织厂,才知道进厂要先交两千块钱的学徒费。
她拿不出钱,在厂区急得大哭,恰好被搬货的王亮春瞅见。
王亮春得知孙聪的遭遇后,拿出仅有的积蓄给她交了学徒费,后又寻机把她叔伯家正在上学的儿子们揍了个半死,替她出了一口恶气。
孙聪在纺织厂待的第一个年关过后,王亮春在玻璃厂的工作也走到了头。他支了最后一笔工钱,郑重约了一次孙聪,表明了心意。
大半年来他虽隔三差五去厂区找她,每次却只三两废话而已,顶多带个煎饼暖杯豆奶,最亲密者不过是载着她去县北批发街买衣服,五百多米的距离,再磨蹭也延不到十分钟。
可十分钟哪他妈够啊,他恨不得十年二十年都是这样。
自打再次见到孙聪,王亮春便着了魔。乡中那段不愿回顾的往事再次清晰起来,它跟这些年的经历相隔对视,仿佛被撕掉的两片纸,复被重新黏起来一样,再也扯弄不开。
孙聪,就是中间那一溜胶带。她不仅黏起了分裂的记忆,也黏进了王亮春的生命里,任谁也揭不走了。
孙聪身体里藏着桂志正和父亲两个心魔,又被家院里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欺辱,整个人早已脆弱不堪,乍然得到王亮春的保护,心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暖流,这个人还恰好是自己初中时代担过虚名、搞过暧昧的人。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上锁的箱子,把自己所有的委屈、痛苦、记忆,甚至信任,全部放了进去。
她不顾一切的把自己托付给了这个已经长大的扛把子。
婚后的日子并不顺遂,但对于孙聪来说,安全感比什么都重要,对周围环境的恐惧和难以消除的痛苦回忆,让她甘愿跟着王亮春过清苦的日子。
直到孙本进的尸体被发现。
随着孙本进的尸体被发现,多年来的通缉终于有结果,更多疑点随之浮现。
当年桂志正的尸体被挖出时,他的身旁团着一件奇怪的外套,警方根据这件外套锁定了孙本进,本以为扼住了案件的突破口,没想到在追查的时候却发现孙本进已经失踪。当时技术条件有限,县里交通管理混乱,人员流动几乎没有身份核验登记。
孙本进自打因为贩卖勾兑白酒的事被处理之后,已跟亲戚朋友们形同陌路,近乎封闭的社会关系让他的行踪更加无迹可寻。桂志正则是社会关系过于复杂,内里劣迹斑斑,外面结仇无数,导致调查无处着手。
线索本就有限,再加上彻夜大雨将案发地周围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终使调查陷入泥潭。
孙本进的尸体重见天日彻底推翻了当年的定案。两个案子的死结虽然尚未被解开,但有一点基本明了,那就是孙本进当年并非跑路,而是被人杀死后埋了起来。他和桂志正不可能在相互攻杀后同时完成埋尸,所以悬案背后必然还有人。
清楚其中关窍的耿子旺越想越害怕。他在温泉浴场干了这么多年,身处黑白两道中间的灰色地带,已数不清跟警察打过多少次交道、目送过多少人进出局子。
他靠着老板苏开通的面子,在县城警界也有一些人脉,粗知警方的办案习惯:
像孙本进这种积年悬案,当年的物证一定妥为保存。如果案件一直悬着,相关证据在录入系统后,就只能寄希望于当年犯案的凶手再次落到警方手里完成身份比对。一旦案件有了线索,情况立刻大不相同。
尤其孙本进,从一起命案的凶犯变成了另一起命案的受害人,这个意外发现会让警方重新掀开桂志正案,当年跟他有过交集的人说不定还会被挨个叫到局子里问话。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