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专栏(159) | 崔加荣:静静的西蔡河(3)

文 / 崔加荣

图源 / 堆糖

秋风一起,西蔡河就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宽阔的河床上只剩下浅浅的水流,黑魆魆的水草随着水流摆动。芦苇荡也早已枯黄,银白色的芦花远远望去像一堆白云从天上掉下来。

果果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出来,昂首挺胸一路小跑奔向西蔡河。刚入学时,他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学校大门口,在冷风里等一个多小时。天开始放亮了,校长才慢悠悠地来打开那两扇笨重的木门。学校本是人民公社的大队部,木门还是解放前留下来的,开门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每天早晨,果果吃力地帮校长推开大门已经成为他的享受。可是最近几天,他遇到了烦恼,老师在课堂上教古诗,他总是念不对。王老师人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春眠不觉晓”,果果一见到她,心里就涌起无限的崇拜和好感。可是果果怎么念都念不对,他一张口就变成了“春晓眠不晓“,面对全班同学,面对王老师,他觉得很丢人,觉得对不起王老师。他的同桌小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悄悄约他放学后到西蔡河边一起念书,帮他纠正。

果果来到西蔡河边,小雅已经坐在草地上等他了,见他来了,把书扔在地上,不耐烦地喊道:“你怎么这么慢!”

果果放下书包,一屁股坐下来:“王老师叫我到办公室读了十遍。”

“那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啊!”

“真记住了?快读读我听听。”

果果本来在办公室都已经会读了,可是当他在小雅面前一张口,又变成了“春晓眠不晓。”他沮丧极了,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小雅“噗嗤”一声笑了:“果果,你的嘴是咋长的呢?来来来,我教你: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果果学了几十遍,终于记住了。小雅看看天色已晚,站起来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天快黑了,回家!”

果果把书装好,站起来跟着小雅回家。趁着落日余晖,他突然发现小雅的枣红色条绒布鞋前头破了一个洞,和他的鞋的破洞一个位置,他正要笑小雅,小雅恰好转身问他:“果果,星期天要唱戏呢。”

“啊?哪里唱戏?”

“就在学校门口呀,我听爸爸说请了北王庄的戏班子来唱,派饭派到三爷家里,睡觉派到你家呢!”

“不行!”一听戏班子要住家里,果果大声说道。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能住我家。”果果一急,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小雅一脸迷惑,不知道果果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果果也不解释,气呼呼地快步往家跑,留下小雅一个人在后面不知所措。

果果跑到家里,大成正从西屋里拎出一袋子废品,见果果回来,马上叫住他:“果果,你捡这么多废品,咋还不去卖?明天我给你卖了吧!”

果果慌忙跑过去,从爸爸手里抢过废品:“爸爸,别动,我自己卖,再攒攒。”

“你攒这么多废品卖了买啥?我从工地回来时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吗?”

“我都留着哩,我有用。”

“你放这屋里碍事,我明天去卖了,刚好我做路费,回到工地我再寄钱给你。”

“不要!爸爸,屋子这么大,碍啥事呀?”

“村里请了戏班子唱戏,要住咱家。”

“不要他们住咱家!”

“你这孩子!住咱家咋了嘛?村里派到咱家,那咋能拒绝嘛!”大成把废品靠屋根儿放好,接着说:“我出去工地干活,常年不在家,咱多支持一下村里的工作,你在家里要是有个啥事儿还指望他们能照应一下。”

“反正不要他们住咱家!”果果口气坚决。

“不行,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事儿!”大成说完进屋搬废品。

果果转身跑到屋门口,用身子拦住爸爸:“爸爸!不要啦!不要他们住咱家!”

大成一时来了气,不顾果果的阻拦,继续从屋里搬废品,果果拉住他,死活不让搬。这一下,把大成惹火了,脱掉鞋子对着果果屁股就是一顿打。果果拉住他站在那里不动,任凭他怎样打骂,就是不放手,也不哭。大成见果果不躲不闪,只好放手,气急败坏地把东西又扔回屋里,转身锁了门。他狠狠地把一个空瓶子踢飞,吓得两只红公鸡“扑棱棱”四处逃窜。

果果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开始收拾捡来的瓶瓶罐罐,又把废纸废塑料一摞一摞叠放好。一直到天快黑了,屋子里开始看不清楚,也没见爸爸回来,他听到肚子里“咕咕”叫,这才想起来去开门。一拉门发现门被爸爸锁住了,他喊了两声“爸爸”,不见回应,随即又扒着窗户向外看。院子里一片昏暗,歪脖子桐树的枝丫上晾晒着一堆红薯秧,一只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啾啾”的叫声。不一会儿,他发现麻雀钻进了红薯秧,想到麻雀孤单单地睡在黑暗的番薯秧堆里,果果突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果果!”正在他百无聊赖时,突然听见小雅喊他。

他故意屏住呼吸,看着小雅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小雅见果果家里黑灯瞎火,也没人回应,便转身要走。果果见状,急忙喊她:“小雅!小雅!”

小雅心里一惊,转身看看,不见人,只好大声问道:“果果!你在哪里?”

“小雅!我在西屋,你过来,快过来给我开门。”

小雅顺着声音走过去,果然看见果果在窗户里边。她惊奇地问果果:“你怎么一个人在屋里?怎么不开灯呢?”

“嗨!我刚才和我爸顶嘴,他把我关屋里了。你赶快帮我开门。”

小雅走到门口,拉了拉门,发现门是锁着的,只好告诉果果打不开,果果失望地又坐回到床上。小雅问他吃饭了没有,饿不饿。这一问不打紧,果果感觉更加饿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小雅:“天不黑就被我爸锁屋里了,哪里有饭吃,饿死了。”

小雅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句“你等着”,就离开了。没过多久,她又跑回来了,手里举着一个烧熟的红薯,从窗户递给果果:“给!我家灶屋里只剩下这个红薯,你先吃了。”

果果接过红薯,狼吞虎咽地猛吃几口,噎得他直伸脖子。见他这窘态,小雅“噗嗤”笑了:“小心噎死了,慢点吃!”

话音刚落,就听到大门响了,大成推门进了院子,顺手拉开电灯的开关。小雅转身叫了一声“大爷”,不等大成接话,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戏班子进驻到村里,但是没有住在果果家里,而是住在了三爷家里。果果为自己的坚持感到庆幸,心里很开心。吃过午饭后,他跑到小雅家里,叫上她一起去上学。

由于村里的学校重新修理房子,学生被临时安排到邻村学校读书,果果每天都约上小雅一起上学放学也算开心。

从小雅家里出来,两人走在麦田里,麦苗刚刚钻出土地,稀稀疏疏的像婴儿的头发。果果和小雅一前一后打闹着,踏足之处,扬起一阵尘土。果果一边跑,一边在裸露的土地上到处搜寻。见到一个牙膏皮,捡起来装进口袋,遇到一小块塑料布,也捡起来折叠好放进口袋,小雅也帮着他捡,每当小雅递给他一个牙膏皮或者铁钉,果果都回报以感激的目光。小雅曾经问过他捡废品干啥,他没有告诉小雅,小雅感到好奇,就又问道:“果果,你捡这么多废品卖了买啥啊?”

果果站住了脚,一脸认真地看了一眼小雅说:“我……我想攒钱去找姐姐。”

小雅一愣,偷偷瞄了一眼果果。两个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地往学校走去。

星期天一大早,果果跑到村里看戏。戏台搭在村里十字路口,背靠着学校大门,坐北朝南。果果爬到戏台上,顺着南北大街,一眼看到村南头。

“去去!小孩子快下去,马上要开戏了。”果果正在戏台上得意,被剧团人员赶了下来。他找到爸爸的板凳,坐在爸爸身边等开戏。

戏还没开始,大昌手里拎着凳子走过来,挨着大成坐好,摸了摸果果的头,又递给大成一根烟,擦了火柴点上。这才小声说:“大成啊,听说俩月前春梅捎话来,说想回来认亲?”

大成猛吸一口烟,缄口不语。大昌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烟头落下星星点点的烟灰,他仍然不作声。大昌站起身来,提高声音说:“不是我说你,都是自己生的孩子,有啥不能原谅的?孩子又不是出去胡混,只是一时冲动,做事方法不对。”

“不认!丢人败德的!”

“哎呀你这老古董!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日子,孩子都结婚了,是想安心过日子的,你咋不接受?是你脸面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我在,她休想进这个家门!”

“哎呀不和你说了,老顽固!”大昌在地上摁灭烟,仰着脸看戏台,不再说话。

果果在旁边踢着凳子腿,心里很难受。他想劝劝爸爸,想起来挨打的事儿,又不作声了。突然,他看到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戏台上一闪就不见了。姐姐!他心里一惊,赶紧伸长脖子寻找,可是戏台上的人再没出现。他“腾”地一下站起来,爸爸差一点摔倒。他丝毫没注意到爸爸的责怪,在人群里左挤右挤,费了好大劲儿才钻出人群,一口气跑到戏台幕后,也不顾剧团的人阻拦,钻到后台东张西望。后台的演员都在化妆,他根本无法找出姐姐,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男哪一个是女。他失望极了,可仍不甘心,赖在后台不肯离开,工作人员推着他的肩膀往外赶:“你这孩子,不要在这碍事,赶紧去前面看戏!”

果果拗不过,只好离开,重新回到爸爸身边,但是再无心看戏,心里一直想着姐姐的身影。

戏一结束,他一骨碌站起来,又跑到后台。可是演员们都不在现场卸妆,他在演员群里穿来穿去,眼睛直直地盯住他们的脸,大家都以为他对脸谱感到好奇,也没人搭理他。当他走到一个花脸面前时,花脸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哇哇哇”大叫一声,吓得他赶紧跑了。

看戏的人陆续散去,演员们也回了三爷家。大街上又恢复了安静,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果果从后台跑出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三爷家,站在大门口等。见演员都卸了妆,他走进院子,又开始逐个搜寻。三爷坐在院子里,看着演员们忙碌,见果果进来,大声喊道:“果果,没看够啊?明天还唱呢,回家吧。”

果果也不搭腔,继续寻找目标,终于,在屋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待他仔细一看,心里一下子失望了,那演员不是姐姐,尽管面相长得和姐姐很像,可是耳朵旁边没有姐姐的红痣。他只好沮丧地回家。

第二天放学,果果和小雅一路走一路捡红薯。红薯田翻耕了种小麦,麦田里就会有没捡干净的小红薯,有的在地表,有的半掩在土里,果果跑得快,又有经验,一捡一个准,不一会儿口袋里就装得满满的。小雅走得慢,在后面捡不到,索性站在那里不走了:“果果!你欺负人!都被你捡完了,我还捡什么?”

果果赶快跑回来,把红薯都掏出来递给小雅:“给!你拿着,我捡。”

天渐渐暗下来,夕阳从地平线上消失了,田野里的树木渐渐变成了黑魆魆的影子。两个孩子的身影也变成两个黑影,在麦田里移动。

大成做好饭,吸了一支烟,也不见果果回来,他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馒头先吃,嘴里骂果果不着家。刚骂出口,果果抱着一兜红薯进了家门,他朝爸爸举了举手里的红薯,跑去厨房放下,在身上抹了抹手,就去吃晚饭。农村的晚饭简单,红薯汤,馒头,凉拌大葱。果果草草喝了一碗红薯汤,抓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把大葱夹到里面,一边吃一边往外跑。

等他到了街上,戏场已经坐满了听戏的人。他左挤右挤挤到戏台前面,发现自己个子太低,根本看不到台上,只好又费尽周折钻出人群,跑到最后方的砖头堆上站了。刚站稳,就听到前面的三花婶和六合大娘几个人在聊他的姐姐:

“听说回来过,没跑多久就回来了,但是怕她爹打她,不敢进家,晚上偷偷到坟园里烧了纸又走了。”

“啥时候回来过?”

“就是刚收完麦那阵子,她家的坟园就在打麦场后面嘛!”

“哎哎!我听说后来那男人不要她了,她一个人到处流浪,又找了一个拉板车的男人混。”

“真的吗?”

“我也是听说的,谁知道真假,这孩子也是可怜。”

果果心里一震,心想不可能!姐姐是多么强势的人,怎么会被人赶出来!他越想越难过,也没心思听戏了,匆匆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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