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字嚼印 | “干”与“乾”“榦”“幹”用法区别
引言：只要玩篆刻，就必须要接触古文字。只要接触古文字，就免不了会踩坑，坑踩多了，避免踩坑的办法也就越多，经验也就越丰富。我想，既然大家都会踩坑，不如就把这些办法和经验整理并分享出来，一方面可以加深自己的记忆，起到保存资料的作用，另一方面可以让一部分印友减少踩坑的概率，何乐而不为呢？当然，我只是一名使用古文字并运用到篆刻上的人，并非纯粹的古文字学家，对于文字的解构未必正确，有不足或谬误之处在所难免，亦希望借此机会得到更多专家学者的指导。在传统文化面前，在古文字面前，我永远都是一名小学生。
很一般的易混字是以“双胞胎”的形式出现的，比如“斗”和“鬥”、“志”和“誌”，稍微复杂的是“三胞胎”，比如“气”“氣”和“餼”、“里”“裏”和“裡”，而最复杂的当属“四胞胎”了，今天说的“干”“乾”“榦”“幹”就是这样一个组合。越复杂就越容易混淆，也越容易被用错。去年有一段时间，书法篆刻圈特别喜欢创作“撸起袖子加油干”这句话，有的是接了硬性政治任务，有的则是自由创作，但我见到不少人都把这个“干”字给写错或刻错了，比如下面这幅书法。
△问题书法
为了避免给作者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已将姓名马赛克了。这幅字写得好不好我们先不管它，我只说两个硬伤，一个是用印问题，右上角的引首章太大，形状不妥，内容也不恰当；另一个是错别字问题，最后一个字“干”写错了，按照简繁体统一的要求，这个“干”应该写作“榦”或“幹”。可能有的朋友会说，如果把它当成简体字书法，不就没错了吗？是的，假使没有两旁的小字，仅这七个大字，是可以当作简体字书法的，因为简体字中，“榦”和“幹”都被“干”字给收购吞并了。但很可惜，由于作者创作热情比较高，大字两旁又写了不少小字，用的都是繁体，所以我们还是要以繁体字的标准来判定这件作品中用字的正误。
△“干”字演变
下面我们就一起来说说“干”“乾”“榦”“幹”这四个字到底在用法上有什么区别。在这四字当中，“干”字的年龄最大，它是四字中唯一一个出现在甲骨文中的。它的甲骨文字形就是一根长柄树叉（也有学者认为是盾），是用来狩猎的，这种工具到现在还在用，只不过材质从木头改成了不锈钢，抓捕对象也从野兽变成了坏人。
△武警演习用钢叉抓捕坏人
“干”这个字从狩猎工具引伸出不少其它的意思，后来它还被借用去表示纪年用的天干、剑名等，但读音都是gān，这里对它的含义做一个汇总：
1、触犯，冒犯：干扰、干预、干涉；
2、追求，求取：干䘵、干仕；
3、关连、涉及：干系，互不相干；
4、盾：大动干戈；
5、纪年：天干、干支
6、水边，涯岸：河之干兮、檀干园
7、古剑名：干将、镆干
凡表示以上任何一种含义时，“干”字都写做两横一竖，篆文写作“
”。
△“乾”字演变
要想了解“乾”字，就不得不提到它的幕后大哥“倝”字，这个字读作gàn，金文写作
，小篆写作
。别看这个幕后大哥不怎么抛头露面，但它的小弟却很多，比如本文要说的“乾”“榦”“幹”，还有“韩”“朝”等字，这些字都是跟着它混的，所以读音都很相近。看楷书您可能不容易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但看篆书就一清二楚了。
△“倝”字和它的一帮小弟
“倝”字的本义是日出时光芒四射的样子，而“乾”字是在“倝”的基础上加一个“乙”，“乙”字构造本义学界至今未有定论，但应该和一种东西晾干后的样子有关，所以“乾”字最早的本义就是干燥，音读作gān，与“湿”相对，并引伸出干净、枯竭、徒然等义，这里也把它们汇总一下：
1、没有水分或水分少：乾燥、乾柴烈火；
2、干的东西：饼乾、豆腐乾；
3、枯竭、尽净：乾杯；
4、徒然，白白地：乾着急；
5、拜认的亲属：乾爹、干亲；
表示以上几种含义的“乾”，读音与笔画极少的“干”字相同，在简化字改革时被强行并到“干”字下面。不过“乾”字还有另外一种读音及含义，却有幸被保留下来了，这个读音大家都很熟悉，那就是qián。“乾”字其实很早就被借去表示卦象之名，为了区别其原义，才改了它的读音，八卦中有乾卦，象征着天，也象征着天子、西北方、男性等属性，所以批八字的人碰到男的来算命，就会写“乾造……”，女的来算命就写“坤造……”。
△八字排盘
再说“榦”和“幹”这两个字，它们属于异体字关系，意思相同，读音相同（都是gàn），基本可以通用，“榦”比“幹”实际年龄会稍长一些。“榦”字本义是筑墙板，古人筑土墙时，会用两块大板子夹住土墙，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上夯，这种建房方法在一些山区里还能偶尔见到。
△农村建土房
“榦”字由筑墙板引申出主干、栋梁、从事等义，列举如下：
1、筑墙板，古代筑墙用的夹板：榦桢；
2、器物、植物、组织的主体：躯榦、树榦、骨榦、榦部、榦线；
3、事情：有何贵榦；
4、才能：才榦；
5、主管、从事：榦事、榦活、榦革命。
“榦”和“幹”这对难兄难弟没有“乾”字那样幸运，它们在简化字改革时一起被并到了“干”字下面，一点痕迹未留，所以现在很多人不认得它们俩，当然包括本文开头那幅问题书法的作者。
把这四个字的身世理清楚以后，我们就来看看古人是怎么区别应用这几个字的。
△汉代《曹全碑》
汉代《曹全碑》中记录曹全这个人德行很好，爱民如子，说他“役不干时”，就是征召劳役时不会侵占农民耕种的时间，这个“干”是干扰、侵占之义，所以写作“干”，不可写成“乾”“榦”或者“幹”。
△唐代《圣教序》
《圣教序》中唐太宗形容玄奘法师弘扬佛法的意义就像是“湿火宅之乾焰”，即像浇灭火宅中干燥升腾的火焰那样重要，这个“乾”字显然是乾燥的意思，所以得用“乾”（读gān），不能用“干”，也不能用“幹”或者“榦”。
△张即之书《双松图歌》
杜甫曾经专门写过一首诗《戏为双松图歌》，来称赞他的画家朋友韦偃画松的功夫，这首诗的末句是“请公放笔为直幹”。韦偃这个人画松一向以屈曲见奇，而杜甫却要他放飞自我画一棵直松，这明显是有意调侃，可见二人交情甚笃。这里的“幹”是树幹的意思，所以必须写成“幹”或者“榦”。上面这幅书法是宋代书法家张即之七十二岁时所书，用的是“幹”。
△不干风月（乔大壮刻）
民国篆刻家乔大壮曾经刻过一方闲章“不干风月”，这方印就艺术效果来说不怎么出彩，甚至还有一些平庸，但里面的“干”字却用得极恰当。印文中的“风月”是指清风明月，也代表风情，“干”字就是干系的意思，虽然和风月无关，但读起来却风雅脱俗，很有风情，要是把这个“干”字刻成了“幹”，那就堕入恶俗境地了。
△唾面自乾（徐新周刻）
吴昌硕的弟子徐星周刻过一方很有意思的印，内容是“唾面自乾”，这个成语出自《新唐书·娄师德传》，说娄师德这个人才能突出，颇受武则天赏识，引起朝中许多人的嫉妒。他对他弟弟说：“我现在得到皇帝的赏识，已经有很多人在诋毁我了，你在外做官时一定要注意忍让。”他弟弟说：“就算别人把唾沫吐在我的脸上，我也忍着，自己擦掉就好了。”娄师德说：“这样还不行，你擦掉就是违背别人的意愿，你应该让唾沫在脸上自己乾掉，这样才能消除别人的怒气。”看来，要当娄师德的弟弟可真是不容易！显然，这个成语中的“乾”字就是晾乾的意思，必须用“乾”，而不能用“干”，更不能用“幹”和“榦”。
△同心榦（马公愚刻）
篆刻家马公愚曾经把毛主席一首词中的三个字“同心榦”拿来入印，这三个字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同心协力一起榦，显然这个“榦”字是主管、从事的意思，所以必须刻成“幹”或“榦”，如果刻成“干”，那么就和开头那幅“撸起袖子一起干”是一个毛病了。
△不折镆干（赵叔孺刻）
上文提到过，“干”这个字曾被用来表示剑名，“干将”就是传说中非常有名的剑，它是雄剑，而“镆铘”（或写作“莫邪”）则是雌剑。古人从两个剑名中各抽一个字，合成“镆干”来表示宝剑。这方“不折镆干”是赵叔孺的作品，印文出自《庄子》，原句为“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这个“干”字代指宝剑，所以必须写成“干”，不可写成“乾”“榦”或者“幹”。
△汉代《张迁碑》
在汉代《张迁碑》中，“干”“乾”“幹”这三个字居然同框过，这种情况还真是罕见。碑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国之良幹，垂爱在民。蔽沛棠树，温温恭人。乾道不缪，唯淑是亲。既多受祉，永享南山，干禄无疆，子子孙孙。”国之良幹，就是国家的栋梁，所以要写成“幹”，读作gàn；乾道不缪，就是天道不会出错，所以要写成“乾”，读作qián；干䘵无疆，就是求取的官䘵没有穷尽，所以要写成“干”，读作gān。相信很多人都看过、临过《张迁碑》，但大部分人关注的是字的结构和笔法，而忽视了碑文的内容，假使我们在习字的时候能对古代的碑帖多一些情感上的交流，相信获得的知识也一定会更多。
写了这么多期“咬字嚼印”，这一期花费的时间是最长的，写的字数也最多的。希望我的这些文字能帮助您理清这组“四胞胎”的相互关系及用法区别。依照前例，我们还是要提一个小问题，台湾有一位享誉世界的历史学家叫劳干，他出生在大陆，1949年后随国民党迁居台湾，如果要刻他的姓名印，这个“干”字应该刻成“干”“乾”“榦”“幹”中的哪一个字？请在下方评论区中留下您的答案。
上一期“咬字嚼印”思考问题的答案是：誌
作者简介
江豪旭，字瑞昇，号庵角山人，金石印坊创始人，篆刻教育者，玺印篆刻文化的积极传播者。著有《单刀楷书边款刻法与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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