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黄安康:上海打工系列之一 ——陈先生其人

陈先生其人

我第一次打工所在的“上海芬柔服饰有限公司”(英文名Shanghai  Fenniu   garments  Co. Ltd.)董事长姓陈,是个年近五十的香港人。身材瘦削,神情冷峻,鼻子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按香港人的习惯,员工们都称呼他“陈先生”。在我印象里他的着装永远是西装革履,在办公室空调间里则衬衫领带,不穿其他服装。他在办公室里从不开窗,嫌大陆空气污染。
陈先生少年时曾在北京念过几年书,所以跟我们说话用一口还算可以的普通话。但由于长期的生活环境,社会制度以及经济地位不同,我感到他对大陆内陆的人和事抱有很深的成见,与他沟通交流很困难。
第一次见到他就很不爽。
那是1996年12月下旬,我到闵行区人才交流市场找工作。转到芬柔公司的招聘摊位前,与招聘人员——公司办公室程主任,一个胖胖的女士——交谈了几句。对方就基本定下来录用我了。只是财务主管这个岗位还须由董事长陈先生最后面试决定,所以要等陈先生几天后从香港飞来上海才能最后决定。
足足在家等了有八九天,我都有些急了,正想询问办公室程主任,她却来电话了:“黄会计请马上来公司,陈先生到了。”
我立马骑着破自行车过去。进公司上了楼,程主任已迎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示意我敲门进去。站在门外我作了几次深呼吸,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去。
室内空调温度开得极高,象在浴室里,陈先生只穿着白衬衫和一条深色领带,我却身着羊毛衫加外套,被热得昏头胀脑的。长期的习惯使然,我伸出手去打招呼:
“陈先生您好!”
谁知他根本就没接这个茬。我只得缩回手,在心里嘀咕了句“靠!”
陈先生坐在牛皮转椅上嘬了口咖啡,很不经意的翻看我的应聘材料。隔着宽大的办公桌,两眼在镜片后面闪着冷光:
“你的会计师职称是怎样取得的?”“你的大专学历是真的上过学考试合格后才取得的?” ……
我耐住性子认真的一一作了回答。
我告诉他从1979年我就开始干会计工作,工商企业都干过,会计职称是通过全国统考取得的,绝没有猫腻;至于学历,我因企业工作离不开,是半脱产在安徽财贸学院上课,一门门考出来的,也没有假。他阴阴的说道:“是吗,你们内陆假东西太多了。”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了些其他事情,只是有关会计专业上的事一句也没问,就结束了面试。
我出门后不得要领,且出了一身的汗。热心的程主任问了问谈话情况,撇了下嘴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肯定录用你了。
果然当晚程主任就电话通知我明天上班。我这才松了口气。
这家公司成立还不到半年。之前陈先生伙同一台商已在南京办了高尔婷服饰公司,大概是女式内衣这个行业利润太高,为了扩展业务,半年前又来上海成立了新公司。在我之前公司只有个兼职会计做帐,正式投产后兼职会计做不了了,某天不辞而去,所以才招聘了我。
深知工作来之不易,一上班我就兢兢业业的全力投入工作。先到生产车间熟悉生产流程,虚心请教报关员有关进出口业务的常识,再到仓库看看存货的管理情况,几天后心里有了谱,就设置帐户,确定成本核算方法,开始建帐。
进公司后的第一个月末我把按国家财政部统一格式制定的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做好交给陈先生时,他正在摆弄一台笔记本电脑。接过报表后只瞅了瞅,就拿捏着京腔对我说:“这样的报表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
我有些惶恐,回答说全国的会计都是做这样的报表的,他冷着脸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大陆上的经济要比国外和香港落后二十年。”
陈先生在转椅上转了半圈,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接着谈他的看法,意思是大陆上办事教条僵化,财务报表上的销售额必须是按已开出的发票计算,而为了延迟交税时间,一般企业都有意拖延开发票时间,至少拖个把月,甚至几个月。这样欺骗国家是可以的,但对于公司管理层来说,这样的销售报表还有什么用处?——
“当然每月上报给有关当局还是需要的。”他带有嘲讽口吻补了一句。我问那做什么样的报表?
他横了我一眼不太耐烦的说,“还不明白?!要反映当月实际情况的!”就把我花了几天功夫才忙出来的报表扔了回来,转身又去摆弄那台电脑了。
说实话陈先生的那通理论我们会计同行们聚一起时也谈论抱怨过,是有些道理的。但你一个香港老板指手画脚的对我国财会法规妄加评论我听了心里就是不舒服。但有何办法呢,还得照办。
我毕竟这行工作干了二十多年了,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你有要求,我就能做出来,无非多花些精力罢了。我以正规的财务报表为范本,但销售额以公司在各地的专柜当月上报数为依据,在电脑上分专柜设计了许多附表,能详细反映各专柜的销售,成本及费用的数据。凡牵涉到生产仓管部门的产品出入库数量也相应作调整。
忙了半个月,等下次陈先生来公司时,再报给他。他看过后在报表上用粗笔删改数处,我按他的意图再做修改。
这样往复了十多次,直到1997年4月的一天,我把一摞报表交给陈先生时,他几乎看也没看就对我说,报表基本上就这样了,以后就按这式样每月报给我。
那天下班回家后我弄了几样菜,灌了三两明光特曲犒劳自己——打工不容易啊!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陈先生在小会议室召开管理层会议,有生产总监潘先生,销售部经理麦克先生(香港籍人),办公室程主任,技术部负责人王小姐(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老姑娘),董事长文秘严小姐,还第一次叫上了我。陈先生坐会议台首位,我们两边分开,面前摊放笔记本,手里握着圆珠笔,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正襟危坐着。
会议没正式开始,陈先生扶了扶眼镜对我说:“你才进公司半年,就能参加今天的会议,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大概是想看到我受宠若惊的反映吧,我偏不,只是不卑不亢的说了声“谢谢”就完了。停了几秒钟,看我没了下文,就正式开会,研究生产销售有关事情。
快到下班时间,技术部老姑娘王小姐嗲声嗲气的说:“陈先生今天会开晚了,你要请客!”
陈先生一脸坏笑,“好啊,你买单。”老姑娘王小姐扭着腰说:“就不么,没这个道理。”陈先生这才说,“老地方吧,”起身走了。
在这之前我以为陈先生神情永远是冷峻的,现在看来远不是这回事。——后来我多次看到他在非正式场合与老姑娘王小姐或几个面貌娇好的生产女领班谈笑时,那脸色都很阳光的。
陈先生带着文秘严小姐和老姑娘王小姐钻进了他的黑色凌志车里,我们几个随后坐上金杯面包车直奔黄河路上的皇朝酒店。
下车后文秘严小姐和老姑娘王小姐拥着陈先生进包房,上茶点菜就不一一赘叙。入座后陈先生问我,这样的场合你不经常来吧?我打了个哈哈就应付过去了,可心里想:你狗眼看人低!老实说在安徽企业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喝酒,不敢说一天一醉,可三日一小宴,五天一大席是常有的事。今天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正想着,陈先生问大家——其实是问左右俩小姐喝什么,她们无非要了橙汁椰汁可乐什么的。不知为啥那天陈先生挺高兴,说男士都喝白酒,就上了一坛一斤装的38度泸州老窖。
我们当年在安徽喝明光白酒都是52度的,这种低度酒简直就是白开水。心里有底,于是我手把酒杯很恭敬地站起来:
“今天第一次与大家聚会,我先敬你们一杯,表示敬意。”我一口下去,把杯底朝天示意,然后再上满酒,特意敬陈先生:“祝您宏图大展,芬柔公司兴旺发达!”
陈先生在左右俩小姐的起哄劝说下也一口干了。接着大家也一个个敬他,几杯泸州老窖下肚,陈先生分明有些酒意了。旁边程主任对我轻声说,他没有酒量的,差不多了。
我不接这个茬,念了几句安徽的喝酒顺口溜给大家听:
“革命的老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满嘴说胡话,喝得老婆背靠背…..”
“能喝四两喝半斤,党和人民都放心;能喝半斤喝四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趁着满桌的哄笑声,我再次敬酒:“陈先生,这杯酒祝您身体健康!”陈先生大着舌头:“谢......谢.....”, 老姑娘王小姐端着酒杯就往陈先生嘴里灌:“好酒不嫌多,您喝!”陈先生在椅子上有些坐不稳了,潘先生和我扶他上洗手间时已步履踉跄脚下发飘,嘴里还咕噜着,“你们只要跟我好好干,会有前途的…..”我应着“是,是”心里直发笑。
散席时我们簇拥着陈先生上凌志车,他刚把屁股挪上座位,就忍不住吐了起来,污秽物有一半吐在了车里,很是狼狈。老姑娘王小姐皱着鼻子就挤到我们金杯车上来坐。过了个把星期,一打开凌志轿车门还有一股臭哄哄的怪味。
时间很快的过去,繁忙的工作也一天天干下去。每月陈先生看我的报表时还是那样沉着脸没有笑意,且每次都要挑些毛病出来,我就根据他的意见立马修改好再报给他。
后来陈先生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又想起要看自己曾贬低过的“无任何实际意义”的正式财务报表,要命的是还要我作出两种不同口径报表之间的差异说明。我的工作量顿时增加一倍。
慢慢的我揣摩出他的思路:对下属的工作永远不做表扬,让你始终感到有压力,感到头顶上有把达摩克利斯剑悬着,这样你就总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态,才能对他有敬畏感。不过说心里话我的会计水平倒是有所长进了。
陈先生从不跟税务,工商,审计等部门及公司所在地的父母官们打交道,这真是个古怪的特点。每次这些部门的头头脑脑或具体办事人员要来公司,他都叫潘先生和程主任接待应付。有一次公司所在的镇经办主任坐车路过附近,想顺便来看看。因事前没通知,陈先生那天正在办公室里关着门弄电脑。门卫突报经办主任到,陈先生没思想准备有些忙乱,急吩咐程主任把客人迎上楼在会议室接待,自己套上外衣,悄悄从旁边下楼坐车走了。慌忙中西装钩在门把上,羽纱衬里被拉了条口子都顾不上。事后在非正式场合他说:“大陆上的官员好的当然也有,但不多。大多数都是不学无术,只知争权夺利,贪污腐化,国外都知道。——我不想看到他们。”他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公司国外的业务由陈先生亲自抓,因此他经常提着公文包香港台湾日本加拿大的到处飞。他不在时办公室气氛就比较宽松。
那个销售部经理香港人麦克先生,长得矮胖黝黑,大蒜鼻小眼睛,脖子上套的金链子粗得象宠物项圈,刚认识时我还以为是香港黑道人物,相处长了发现麦克其实脾气很好。他有些崇拜我,看到我每月在电脑上弄出一叠整齐的报表来,他会大惊小怪地叫道:
“哇,黄会计你真可以哎,会计技术好,记(字)也好,在香港写记(字)楼工作每月先(三)西(四)万港币薪水系(是)莫问题的啦!”
我学他的腔调说:“那拜托你把我弄香港去啦。老实说不系(是)我有本系(事),我的一些同学都比我强多啦。系(是)你们香港银(人)只想赚钱,不去学文化啦。”大家都笑,麦克先生也跟着笑。
我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在芬柔公司工作了一年多我觉得从总体来看,公司的管理是比较规范有序的。比如我们与香港总公司和关联企业南京高尔婷公司的业务联系,什么情况要发E-mail,什么情况必须用传真都有明确规定。而且使用统一格式的传真纸,上面传真编号,收发件人,日期都必须填完整。每月末由文秘严小姐装订入档。但就个体来看,香港公司方面的人员文化素质就不行了。且不说传真件的内容经常是词不达意文理不通,单看那几个象是用芦柴杆戳出来的破字,你就倒胃口。真不知他们从小是否上过语文课。相比之下我发出的传真件可以给他们作范文,当字帖了。这点连陈先生也承认。
有一天他心情好的时候,居然也会赞我说:“黄会计,你的字很漂亮,专门练过的吧?我们香港公司员工写的字都很赖。”我当然要表示谦虚,“一般一般,我们哪能和香港公司的同仁们比呢”。
转眼两年过去,陈先生的来龙去脉我们都比较清楚了。他是有名的女内衣品牌“安莉芳”生产商老板陈老先生的大公子,八十年代末自立门户,在香港成立了“天赐贸易有限公司”(英文名Godsend   Trading  Co.  Ltd.)。后分别在南京上海办公司,为的是利用大陆内陆廉价劳动力的优势,把在香港接的内衣订单发到大陆生产,原材料从台湾进,再把生产出的产品直接发给日本,欧洲等客户。进口的原材料免税。这样的贸易方式国内叫“进口料件加工复出口贸易”,简称“进料加工”,是合法的。但有个前提:生产完工的产成品必须全部复出口不得在国内销售。但陈先生却指令报关员在“报关手册”上做手脚糊弄海关,截下30%甚至更多的产品留在国内偷偷销售。
另一个做法就更不光明磊落了。他香港的天赐公司经营这么多年,积压了一大批存货,都是些滞销背时式样陈旧的货色。他就通过非正常途径源源不断的运到上海公司,重新整理包装后发各地专柜销售。实在销不动的就压仓库。这样我内部帐上的存货金额就急剧增加。同时陈先生还秘密的指令我们财务每月从公司银行帐户里提出大量现金带走。这都是违法的。
我就此事当面向陈先生提出异议时,他难得对我露出笑容:
“黄会计,这段时间来你确实干得不错,香港总公司的财务经理常先生也称赞你的会计水平——坐,坐,当然有些事情做起来会有一定难度,但你用些心思肯定能处理好,啊?”
我无回天之力,能做的只有每月在预算里先把员工的工资及必要的费用开支款扣下来。这样两三年中陈先生竟从公司提走了近千万元。
前面说到陈先生是伙同一台商共同办公司的。这台商叫齐家成,已定居澳洲。他父亲是台湾富商,传给他的家产到底有多少我们是弄不清的。此公子哥打网球,高尔夫球,甚至乒乓球,歌厅里唱歌,搂小姐跳舞,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就是没有商业头脑,南京上海的公司一大半资金都是他出的,陈先生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自己还浑然不觉。这些年来凭着国家的优惠政策,公司的业务发展迅速,陈先生先是在古北小区居住,不久又在浦东汤臣高尔夫别墅区一下购了两套豪宅。可齐家成先生竟连一分钱的红利都没分到。
有时齐先生心情不平衡了也会到公司来找陈先生,可还没开口陈先生就会满脸堆笑的把他搪塞过去,此法百试不爽。我们背后都讲齐先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不是有父亲给的家产垫底,他恐怕要饭都找不到门!
2001年春,办公室程主任悄悄的对我说,“公司的情况你也看出来了,陈先生提走了这么多资金,留下的只是一大堆破烂——要考虑退路了。我们几个准备自己成立个公司,反正技术,工人都是现成的,借鸡下蛋么。厂房由闵行区某乡镇办出,流动资金我们自己筹集,每人少的出资五万,多的二十万,年底分红,你看怎么样?”
其实我早就看出端倪了:潘经理程主任他们利用职权,经常把一批车间里的生产骨干用车送出去干活,仓库里从法国进口价值昂贵的花边蕾丝也几次被开单领走,当然都是入公司生产成本。我不想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只想凭自己的专业吃饭,这样心里踏实,就谢绝了她的好意。
不久后的一天,陈先生携齐家成先生召集我们管理人员开会。陈先生让齐先生坐首位,自己退居旁边,发话说:“这是齐家成先生,想必大家都认识。他是公司的大股东,在企业管理方面很有才华,很有经验。为了我们的公司能更好更快的发展,最近我们董事会作了分工:从今天起,齐家成先生全面管理上海的芬柔公司,我负责筹建常州的新公司——美琳服饰有限公司。顺便说一句,新公司的大股东还是我们的齐家成先生!筹建中的美琳公司规模将比上海芬柔公司南京高尔婷公司更大,我们以香港天赐为核心的整个集团公司将要上一个新的台阶!”
齐家成先生坐在那里踌躇满志,仿佛自己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
散会后陈先生借口说有事,带着严小姐坐车先走了,齐家成先生做东请我们几个吃晚饭。还是在黄河路皇朝酒店,还是那个包房。只是人员有些变动:文秘严小姐现换成了齐家成先生从广州带来的黑瘦的苏小姐;老姑娘王小姐半年前已嫁人,老公就是某乡镇分管经济的副镇长,程主任他们准备自己成立公司的牵线搭桥者就是她。心思不在这儿,当然今天吃晚饭也心不在焉;麦克先生水平有限,销售业绩不佳,前些日子回香港后就知趣地辞职不干了,现聘用了白净脸皮的雷先生,一看就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齐家成先生兴致高涨,酒席上大谈自己的管理计划,如何压减库存,如何提高产值资金率,如何增设专卖店,扩大销售……潘先生程主任他们虚与委蛇,假模假样的附和着齐家成先生的话题。
我端着酒杯真想对齐家成先生说点什么:
你知道吗,公司帐面价值五六百万的存货实际上是否还值五六十万都成问题;
你知道吗,把烂摊子甩给你后,在常州新公司陈先生将故伎重演,你齐家成投下的资金仍将打了水漂,颗粒无收;
你知道吗,面前这几位朋友身在曹营心在汉,借鸡下蛋,要自己赚大钱去了;
你还知道吗……
但我什么都没讲,因为我什么都不能讲。我干了杯中的泸州老窖,顺手夹了块松鼠鳜鱼肉放进嘴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关我什么事!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工作过四五年的芬柔公司。又过了两个月我应聘进了另一家中美合作企业“宝花镀锌铁丝有限公司”任成本会计。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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