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明高
兑镇,过去一直叫兑九峪镇。
炭,现在已经很少了,尤其是好炭。现在,尽管出炭是机械化作业,产量也很大,而且大的惊人。一个晚上,一个作业班,就可能把深藏在八千米以下的一座山挖走了。一座山,一座煤的山,一座经过几千年几万年才能形成的煤山。现在,挖炭的煤矿越来越大,由古远的“煤窑”,变为近代的“煤矿”,又变为“煤炭公司”,又变为“煤矿集团”。但是,村里的人却越来越烧不上炭了,更不用说好炭了。村里的人也不知道老祖宗们留下的那么多几千年几万年才造化为“炭”的东西,都被轰隆轰隆的机械挖上来,火车似的大汽车一车接一车地拉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反正老百姓是很少能烧上炭了。
前两年,政府为了解决村里老百姓的过冬问题,就让那些“煤矿集团”给村里的人发“爱心煤”,并且由政府掏钱,但每年发下的“炭”,让老百姓都意见很大,一是分量不足;二是都是面子,而且是一点光泽都没有的发灰的面子,更不要说块炭了。炭,好炭,真正的好炭是那种闪闪发光的清亮的黑漆般的块炭。真正的好炭,那可真是一块一块闪闪发光的“黑色的金子”啊!现在,政府为了不惹麻烦事,也不掏钱采购炭了,而是按人口直接发老百姓钱了。但是,有了钱,也要有能买到炭的地方呀!呜呼哉,哪里有炭呀?不要说好炭了,就是再不好的炭也行!兑九峪的人把经过火烧的煤,炼成的煤焦,叫“蓝炭”,把那些不好的煤,不发光的煤,石头般坚硬的煤叫“夹石”。把过去烧砖烧灰用剩的,也已经变得很轻的灰炭的结状物,叫“硌凉”。夹石是不能烧的,而硌凉还能继续烧,但发热发光的力量,比起炭来要差得远的远。其实,在很早以前,村里的人已经烧不上炭了。炭都给“煤矿公司”和“煤矿集团”,洗了“夹石”后,又炼成焦炭赚钱去了。村里的人只能烧那些他们在洗“夹石”过程中用过的废水抽到土地里形成的“泥”,村里的人叫它“煤泥”。煤泥看起来漆黑漆黑的,但烧过之后,看到的都是发红的土,“泥”变成了“土”,“土”哪能是煤呢?所以发热发光的力量也很差劲,有的煤泥就差得不能说了,因为它就是个“土”。
小时候,家里日子紧巴,父亲身体有病,不能多干体力活儿。家里姊妹兄弟四个,我又是老大,所以很早就担水担炭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从十三岁就开始担水担炭了。担水是每天除了上学以外要做的事情。我尽管年纪小,但很有计划性,我的安排是:春秋季节,中午、下午下了学都能担水。夏季则必须是下午下了学挑,早晨没时间,中午又太炎热。冬季则必须是中午下了学挑,因为中午阳光充足,暖和,下午太冷,井口又结了厚厚的发白的冰,每次挑水,在绞水的时候,老怕从冰上滑进井里。一家六口人,做饭洗衣,喂猪洗菜,没有三、四担水是不行的。因为我年纪小,用的水桶也小,像大人一样用的大水桶,我挑不动。所以,没有六、七担水是一天下不来的。等到我到十七岁了,才用上了像大人一样用的大水桶,来回挑水跑的次数才少了,我的心里才有些轻省了。挑炭也一样,我一般是在星期天去煤窑上挑。不是叫“泥沟”的煤窑,就是叫“大井沟”的煤窑,距离都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在我家的北边,一个在我家的西边。一个星期,一家人烧火做饭,没有三、四担炭是下不来的。那个时候,我们学校每周的星期天,只歇一天半,星期六一下午,星期日一天。我一般的安排是星期六下午做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星期日这一天去煤窑上担炭,如果星期天下雨或下雪,担不成炭,那也就惨了,只能是抽平时中午下了学的时间去挑了。中午的时间也就是两个小时,那时候,一天三上学,早晨六点上学,八点下学;上午九点上学,中午十三点下学;下午十五点上学,十八点下学。中午从一点到三点,就两小时,到煤窑上担上一回炭,就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了。
每次,我都是挑着笼子,从家里走到煤窑的煤堆上,煤堆旁已经停了好多好多的骡车马车。他们都在紧张地等从井下上来的煤箱,两个井上工人把那刚从井下吊上来的煤箱,推到煤堆旁,喳喳几下打开煤箱,工人走到煤箱后面,身一低,腰一弯,用力一托,煤箱就在倾斜的轨道上翻到了,轰隆一声就都倒在煤堆上了。那些骡马车的赶车人就纷纷而上,嗷嗷地叫着去抢那些从煤箱里出来的大块大块发亮的炭。剩下的面子煤就没人抢了。那两个井上工人边收拾煤箱,边朝那些抢块炭的赶车人哄笑着,很有自豪感。我总是看着这些黑脸黑衣服的工人笑。因为他们黑黑的人只有在笑的时候才露出洁白的牙齿,惹的我很好笑。笑过之后,我也放下挑担和笼子,加入那些赶车人抢块炭的队伍中去了。由于我人小,一会从他们胳膊下钻进去抢,一会儿又从他们两腿间钻进去抢了。有两三箱,煤箱出来的时光,我就把两只笼子塞得满满的了。那些赶车人就嗤嗤嗤地朝我笑,骂道:“这小子,猴精!”
对于经过这么努力,才捡到笼子里的每一块炭,我都很珍惜。等把他挑到出煤窑的磅房那儿,过磅卖炭的人出来看了一眼,说:“钱呢?”我扭扭捏捏地掏出贰角钱,递了过去。卖炭的人很不高兴,说:“就二毛钱?”我的脸红红的,我一个十三岁的毛孩子,能担多少?卖炭的人就很生气地说:“从笼子里下些!”我很不情愿地从笼子里掏出了两块。卖炭的人还不高兴,亲自跑过去又掏出了两三块,说:“去吧!”我就只好脸红红的挑起这两笼炭走了。走上一段路,就得放下担子歇,实在是有些沉。但我再也舍不得从笼子里掏出一块扔了。因为这已经是经过出钱买的东西了,我更珍惜了。还没走多远,担子压得我的肩膀很疼,只好放下担子又歇了。歇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挑起担子再走,还没走几步,肩膀上又是直生生的疼,腿肚子都有些软。但我心里已经不敢歇了,因为离家里还很远,下午上学的时间估计快到了,心里很急。可是,后面的笼子碰了一下铁路上的电线杆,有一块炭掉在路上了。为了这一块炭,我才觉得有理由放下担子歇一歇。放下了担子,我的头流水似的直冒汗,心里想掉了就掉了,掉了不就笼子的重量轻了吗?不返回去捡它了。可回过直冒热气的头去望那静静地卧在不远处的一块黑,仿佛自己的孩子似的,是那样的舍不得。那一块黑,已经从煤窑上花钱买出来了,不去捡到笼子里,不是可惜吗?再说自己已经从煤窑上挑到这里了,快到家里了,扔下它不要了,不是可惜了自己的力气吗?可惜了那钱,又可惜了自己的力气,这是多么的残忍而不道德呀!已经有这么多孩子似的炭在笼子里,快回家了,就多余那块丢在路上的那一块炭吗?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啊,我怎舍得嫌弃已经可怜得被碰在地上的这一块炭啊?于是,我疲倦地站起来,转身返回去,把那块亮亮的炭拾起来,放进笼子里,细细地把它放好放稳,生怕它再被从笼子里掉下来。这样,才放心地再看它一眼,拿起扁担,挑起了两只重重的笼子,吭哧吭哧地朝家里走了,满头大汗地挑着担子走进村头了,一抬眼,看见母亲站在大槐树下的土塄上,焦急地张望着远方。我的心就仿佛放在肚子里,朝妈妈喊道:“妈——”母亲仿佛心疼似的朝我急急地跑来了……
石像村的冯举人在民国时期,写了一本书,叫《山西乡土志》,其中第二十一节“矿产”中说:“五金名矿,天地不有,而煤铁之多且美,不独冠全国,且为世界矿震惊,其他品质亦众且多,惜乎无大资本家开此利源也。煤,从孝义西山所出为最佳,大同次之。铁,从潞安所出为最佳,平、孟次之。绛州之铜,隰州之硫黄,交城之玻璃,皆其彰明较著者,英人李提摩太谓,晋人之穷,如因饿于床,而床下满积金银而不知取。”冯举人文中所说最后一句,与孝义西山的人与煤一样,如同饿于床,而床下满积金银而不知取。
其实,村里的老百姓也知道“床下满积金银”但是“取不起”。取床下之“满积金银”需要钱,而且不是小钱,正如冯举人所说需要“大资本家”。现在,“大资本家”多了,但“满积金银”也都取得差不多枯竭了。不仅“孝义西山”的取完了,而且把孝义东部平川更深之下的“金银”也取完了。可在清末民国初期那阵儿,孝义县,尤其是兑九峪那一带的富贵人家,有好多是靠雇人挖煤发起来的。冯举人济川先生的冯氏家族就是如此。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东渡日本,在日本明治大学分校经纬学堂留学的费用,就是靠远在中国山西孝义石像村冯家的两个煤窑收入来供给。当时,冯家在兑九峪开煤窑两座,每年出窑七八百万笼。这个“笼”可不是我小时候担炭的那“笼”,而是足足装100公斤炭的大“笼”。冯举人在日本研究东西各国学说,知道日本的近代工业很发达,与煤窑开采有密切的关系。但此时,他的心中所想不在煤炭,而在教育。他给在山西省最高长官的《张中丞再游学书》中说:“方今海奸各国,日以瓜分中国为言,日俄之心尤为叵测,如不自振,印度安南之绩殆不远矣。”生等蒙培植之恩,派学师范,推原盛意,诚以欲振兴庶务,非人才众多不可;欲作育人才,非教育得法不可。教育得法,然后可统一人心,为富国强兵之计。”可是,冯氏家族能有冯济川先生在日本留学,正是靠他的祖宗们在孝义西山挖煤起家的。冯举人在《石像山人墓志铭》中交代:“冯氏之先为周文王第十五子毕公高。高之后毕万封魏,其支孙食采于冯,因以为氏。周末,冯亭守上党死难,遂家焉。”又说:“明初,有讳齐者,自洪洞大槐树迁孝义之石像村,乃定居焉,二十世至济川。”还补充说:“初居南关铁匠巷,后徙石像村,遂定居焉。”其中可见冯氏家族之发展脉络。民国十年,冯举人又撰写了一篇《清赠文林郎国子监太学生冯君赐五墓表》说:“君于治生无定业,常云兢于天者上也,兢于人者下也,兢于人者夺彼以益此,兢于天者日出而不穷。以故生平致力如牧畜森林,如煤铁矿皆于天然 ,而家以日兴,乡邻依以生者亦自众。君量才赋金前后致小康者无算,而君积券至万金。”从中可见,冯家经营煤矿,始于冯济川祖父冯秉福。孝义西山煤碳资源丰富,冯举人祖父利用这一地理优势,大搞煤炭采掘经营,很快获得成功。民国初期,兑九峪一带有这样的顺口溜:“只要紧紧跟上冯举人,就能读书出国去留洋。”还真的,就有不少人不仅跟上冯举人去日本留学,还跟上冯举人挖煤大发了家。郝家寨村的郝文灿就是如此。明朝初年,郝氏定居郝家寨,祖上多人为官,郝文灿的祖父郝正谊,生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为贡生;其父亲郝丽田,生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郝文灿幼年失怙,四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与母亲张氏及哥哥郝文郁相依为命,家境贫困,日子过得朝不保夕。饥寒交迫的日子造就了郝文灿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品格。他母亲张氏,虽为女流之辈,却也颇有见识。郝文灿六七岁时,到了该上学读书的时候了,却因交不起学费不能入学。一日,得知知县大人要去胡家窑的瓷窑上办事,郝家寨离胡家窑不远,下了寨子山就是。这个小脚女人踉踉跄跄地拉着文灿、文郁两兄弟,跪在官道中央,将知县大人的轿子拦下了。她将郝家几代先人均有功名,家境贫寒,两孤儿不能入学等等,娓娓道来。知县大人听后深受感动,大笔一挥,写下字条,两兄弟于是入本村私塾就读。郝文灿年龄稍大些后,迫于生计,与兄长课余时间参加乡村劳动。冬天私塾放假后,兄弟二人就到附近的小煤窑上打工。郝文灿聪明伶俐,把教师肚子里的东西掏空了。此时,张氏又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让儿子郝文灿送至冯济川举人那儿学习。当然,冯举人收学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冯举人就是名气很大的清朝甲午科举人,石像村的石像山人。但好就好在冯举人是郝文灿姑母的儿子,与郝文灿表兄弟相称,长他二十余岁。他在冯举人家读书读到十六岁,冯举人推荐他到黄文村担任私塾先生,后又经冯举人指导,他考入山西省农业学堂。光绪二十二年(1897年),十九岁的郝文灿参加了山西省省级科考,取得了大清朝的科举人学位。同年,他又参加了清政府招考公费赴日留学生的考试,在一千八百多名山西举人的考试中,名列第二。冯举人借他白银四百两,助其赴日留学于日本明治大学农林系。
光绪二十七年(1902年),二十四岁的郝文灿毕业回国,先后担任陕西省苗铺县知事,山西省壶关县及右玉县知事。郝文灿早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孙中山先生创立的同盟会。进入民国,他率右玉县民政旗易帜,响应并拥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辛亥革命后,他任山西省政府实业司科长,山西省财政厅秘书长等职。先后任山西省农业专门学校总学监,商业专门学校校长,山西大学训商主任等职。
郝文灿回国后,家道日隆,一来他俸禄可观,而且他还四处讲学,讲学收入高于俸禄。二来他利用积累的资金,投资工商业。首先,他在兑九峪镇南面的弓家原里,数家合股开办了一个弓家原煤矿。煤矿获利后,他又在此沟里独资开办了石门子、拐把子两个煤矿,还在郝家寨村西南的家沟里开了个后家沟煤矿。这些煤矿获利后,他又在兑九峪镇沿街购买了五六处商业铺店,有聚源庆当铺、益源庆商行、东日升粮行等。他又在孝义旧城和汾阳城开设了多处商号。同时,他在省城太原的几家大型厂矿里及榆次晋华、经纬两个纺织厂投入了股份。后来,他就用这些获利资金,大量购置田产房屋,仅在郝家寨村就购置土地百余亩,同时新建、购置不少房屋。村里的好地和房屋,基本上被他买去了。他又在周围的村里买地,圪卓头村的葫芦坪、令狐村的原上、于家庄的原上、偏店村的洼儿里、兑九峪的南河滩、水峪村的河槽里,都有他的大片土地。偏店村洼几里的这一百五亩地,离村庄近,向阳背风,他不仅逐渐将其全部收购,而且在这块地里建了一座占地十余亩,房屋二十余间的骡马大店,既可以让过路行人车辆住宿,又可以做为长工及短工们的食宿地,还可以作为储放粮食、农具的库房。郝家的财富与日俱进,很进就成为孝义境内西山的首富了。